第1章 啧啧，好生养啊，绝对好生养！
油条在滚烫的油锅里翻滚膨胀，滋滋作响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包间里鼎沸的人声。空气又闷又沉，弥漫着油脂、廉价白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过度咀嚼的热情。陈雅林坐在硬邦邦的木质圈椅里，脊背绷得像块钢板，筷子尖悬在盛满油条块的碟子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瞧瞧咱雅林，” 坐在斜对面的二姑，嗓门洪亮得能穿透包间里油腻的喧闹，她粗糙的手指隔空点着雅林的方向，像在菜市场里指点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这身段，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尤其这屁股，又圆又实，啧啧，好生养啊，绝对好生养！” 她嘴里塞满了刚炸好的油条，金黄的碎屑随着她兴奋的唾沫星子一起喷溅出来，有几颗甚至落在了雅林面前的醋碟边缘。
“就是就是！” 旁边一个雅林得叫三婶的亲戚立刻帮腔，浑浊的眼睛在雅林身上来回逡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女娃嘛，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得嫁人生娃？年纪可不小了，二十西喽！再拖下去，好的都让人挑完了，剩下些歪瓜裂枣，你爹妈脸往哪搁？”
“啪嗒”一声轻响。
雅林手里那根捏了许久的筷子，终于脱力掉在了油腻腻的桌面上。那声音微乎其微，却在瞬间抽走了她周围所有的空气。她盯着筷子上沾着的一点褐色酱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二十西岁，在帝都那个钢铁森林里，她才刚刚摸到一点职业的边角，才刚学会在酒会上得体地微笑，才刚感觉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可回到这座被灰蒙蒙天空笼罩的北方小城，回到这个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包间，她就立刻被剥光了，赤裸裸地被钉在“大龄剩女”的耻辱柱上，供这些沾着油渍的嘴唇肆意评判。屁股大？好生养？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了皮的牲口，血淋淋地展示在案板上。
父母就坐在她旁边。母亲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桌布的一角，那褪色的碎花布料被她拧得变了形。父亲则闷头喝着杯里的白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像两尊被油烟熏黑了的泥塑。两个哥哥坐在稍远的位置，一个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漠然的脸；另一个则和亲戚推杯换盏，笑得开怀，仿佛这讨论的中心与他毫不相干。家族团结？家风端正？此刻只让她觉得讽刺，像一层华美的锦缎，下面爬满了虱子。
一股冰冷的洪流猛地冲上雅林的头顶，瞬间淹没了所有试图维持体面的努力。她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沉重的椅子，木头腿在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
“爸，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摩擦，却异常清晰地盖过了包间里的嘈杂，“刚…刚收到公司消息，帝都那边有个特别急的项目，总监点名要我立刻回去！今晚就得走！”
死寂。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包间，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油条在锅里翻滚的微弱咕嘟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愕、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仿佛她编造了一个多么拙劣、多么不识抬举的借口。
二姑最先反应过来，涂得鲜红的嘴唇撇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哎哟喂！什么项目急成这样？大过年的！雅琳啊，不是姑说你，女孩子家家的，事业心那么重干嘛？找个好男人才是正经！你看人家王姨给你介绍的那个……”
“是真的！”雅琳急促地打断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挺首脊梁，迎向父母投来的、带着惊疑和巨大压力的目光，“机票…机票我都订好了，就两小时后那趟！再晚就赶不上了！” 她不敢看母亲瞬间泛红的眼眶，也不敢看父亲骤然捏紧酒杯、指节发白的手。她只是飞快地抓起椅背上自己那件半旧的呢子大衣，胡乱裹在身上，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撞开挡路的椅子，冲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身后，亲戚们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恼人的苍蝇，瞬间又响了起来。
“啧，翅膀硬了……”
“老陈，你这闺女，心野了，收不住喽！”
“就是，一点规矩不懂！说走就走？”
……
那些声音被雅林用力甩在身后，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油烟气。她一口气冲出饭馆油腻的大门，深夜冰冷的空气如同冰水，猛地灌入她灼热的肺腑，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弯下腰，双手撑在冰冷的膝盖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喉咙口的腥甜。冷风刀子一样刮过她发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不孝”的巨石。
火车站昏黄的灯光下，人影被拉得又长又淡。陈雅琳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进站口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旁，像一只惊魂未定的小兽。晚点的列车让站前广场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她缩着脖子，试图把自己藏进柱子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里，隔绝那些探究的目光，也隔绝心底翻涌的愧疚。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带着一种熟悉的、拖沓的节奏。雅琳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慢慢抬起头。
是父亲。
他没穿外套，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毛衣，领口松松垮垮。冬夜的寒气把他的脖颈和脸颊冻得通红，鼻尖尤其明显。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油渍斑斑的白色大号塑料袋，沉甸甸的，勒得他粗糙的手指发白。他走到雅林面前停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团白雾。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失望的训斥，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他只是沉默地把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塞到雅林怀里。隔着薄薄的塑料袋，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卤料和油脂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烫得雅林指尖一缩——是家里附近那家老店做的烧鸡，整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