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着院里的线香也快燃尽了,刘长生把把之前准备好的纸钱往胳膊底下一夹,背起那条褐色纹绣着天地山川的褡裢,招呼王本富:“走,咱出去送送老爷子。”
到了院里,供桌上的香已烧到了根儿,只剩几点暗红的火星子,像几只萤火虫,在夜风里忽闪忽闪的。刘长生把供台上杯子里剩下的茶和酒,一一洒在桌前,嘴里念叨着:“老爷子,这吃完喝完,您也该上路了。阴阳两隔,人鬼殊途,您在这边待久了,对您,对家里人都不好。”
王本富收拾完供桌,捧着他爹的牌位,那牌位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水浸过。他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又想起了老父亲。
王婆婆把之前用的那四个大制钱和收好的贡品往刘长生褡裢里塞。那四个大制钱,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子凉意。刘长生客气了两句,也就收下了。一是按规矩,这些东西本就是该给先生的供奉,再就是贡品制钱都属于“过了阴”的,一般人家也不敢留,怕犯忌讳。
刘长生又交代王婆婆:“大娘,我俩出门后,你把门关好,天亮出太阳前一定不要出门,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王婆婆连连点头,又忍不住抹了把眼泪,“长生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要不然,我这老婆子,还不知道要被折腾成啥样呢。”
“大娘,您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刘长生笑了笑,又转头对王本富说,“本富哥,咱走吧。”
王本富点点头,捧着牌位,跟在刘长生身后,往外走去。
今个儿天气还挺好,月凉如水,星辉遍地,像是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王老爷子的坟埋在村南山坡上,两人出了门便顺着村子里的大路往南走。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脚踩在沙土路上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偶尔的几声虫鸣,也像是被这静谧的氛围吓到,叫唤两声便没了动静。
刘长生心里盘算着,这送阴魂的活计,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也马虎不得。这送的距离、方位,都有讲究,送得太近,阴魂容易回来;送得太远,又怕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成了孤魂野鬼。这其中的分寸,得拿捏得恰到好处。
王本富则是一脸的肃穆,他爹的牌位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他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对父亲离世的悲痛,也有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刘长生,这个比自已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出了村,过了桥,来到一宽敞的十字路口,刘长生停下脚步,对王本富说:“行了,送到这差不多了。”说完,将胳膊下的纸钱递给王本富,让他先拿着,自个到路边寻摸了一根三尺来长的枯枝。
王本富接过纸钱,这纸钱摸起来有些粗糙,带着一股子霉味儿,估计在家里放了有些年头了。他心里嘀咕着,这玩意儿烧给老爷子,老爷子能收到不?
刘长生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根还算顺手的枯枝,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感觉还挺趁手,稍微修整成临时的烧火棍。
刘长生用这棍子找了个平整干净的地面画了个圈,在圈里画了个叉,这一步叫做开阴路,寓意着圈里的东西能去到该去的地方,而不是被别的孤魂野鬼抢走。他从王本富手里取过纸钱,打开放在之前画好的圈里,又把王老爷子的牌位放在纸上,从褡裢里摸出洋火,“嚓”地一声划燃了,小心地点上纸钱。
火苗舔舐着纸钱,发出“噼啪”的声响,王本富看着火光映照下的父亲的牌位,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刘长生让开方位,在侧面蹲下,用烧火棍一下下地拨弄着纸钱,让火头更旺盛一些。清凉的秋风下,纸烟伴着些许的火星升腾而上,袅袅飘远,像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刘长生对一旁看着的王本富道:“本富哥,给老爷子再磕个头,好好嘱咐两句。”
“哎——”王本富应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捣蒜似的“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那叫一个实诚,听着都让人脑瓜子嗡嗡的。他声音带着哭腔:“爹啊,您可别惦记俺娘了,我和您儿媳妇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保证不让她挨冻受饿。您也别挂念家里,一切都好着呢。您儿媳妇还给您添了个大胖孙子,白白胖胖的,您在那边可得保佑着您孙子,让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长大。等孩子再大点,我一定带他来您坟前,让他给您磕头,让您也稀罕稀罕。”王本富一边说,一边拿袖子抹着眼泪,那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哗地往下流。
刘长生看着王本富这副模样,心里也酸溜溜的。他想起自已那不知道在哪的爹娘,心里头空落落的,要是他们还在,自已也能像王本富这样,和他们说说话,唠唠家常,顺便问问当年咋就狠心把自已给扔了。哎,说不定他们也有啥难言之隐呢?算了,不想了,越想越心烦。他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专心看着眼前这堆火。这火苗子还挺旺,看来老爷子这一遭还挺满意。
刘长生小心翼翼地用烧火棍拨开压在一起的纸钱,让火苗窜得更旺些。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悠长,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又像是在跟谁诉说着什么:
“黄泉路上莫回头,阴阳两隔难相求。”
“奈何桥上莫停留,前尘往事付水流。”
“三生石前走一遭,恩怨情仇皆罢休。”
“人间悲苦不再留,来世再续未了缘。”
“一路走好莫担忧,儿孙自有儿孙福。”
“阴阳相隔难相见,唯有梦中寄思愁。”
“纸钱化作冥中币,聊表孝心愿君收。”
每念一句,刘长生都用烧火棍轻轻拨动一下纸钱,让它们烧得更透,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忽明忽暗。王本富站在一旁,看着火堆里跳动的火苗,听着刘长生的念词,心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鼻子有些发酸。
火光渐渐弱了下去,纸钱也化作了灰烬,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夜空中。刘长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王本富说:“行了,老爷子走了,咱也回去吧。”
“这就……走了?”王本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走了,走了,”刘长生笑了笑,“这阴魂啊,就跟那风筝似的,线一断,就飘走了,你再想拽也拽不回来。”
“哦……”王本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别走来时的路了,从旁边绕一下,免得再把老爷子给‘带’回去。”刘长生指了指另一条小路。
“还得绕路啊?”王本富一愣。
“那当然,这送走了就得有个送走的样子,你还想让老爷子‘常回家看看’啊?”刘长生打趣道。
“那不能,那不能,”王本富连忙摆手,“那老爷子多累啊,这来回跑的……”
刘长生哈哈一笑:“你还挺会心疼人。明天天亮了你抽空去看看王婆婆,应该是没问题了,有事你再招呼我,没事我就不过去了。”
“得嘞,长生,这次真是多谢你了!”王本富感激地说。
“客气啥,都是乡里乡亲的。”刘长生摆摆手,“走了啊。”
“哎,你慢走!”
两人分开,各自回家。刘长生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挂在空中,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他想起小时候老爹给他讲过的那些关于月亮的故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也不知道老爹现在去哪儿呢……”刘长生喃喃自语道,“是不是也像王老爷子一样,已经走过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开始新的轮回了呢?应该不至于。。。。。。”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