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这日，安宁县主李巧巧与镇南侯段哲明的车驾刚到李府门前，便看见几辆挂着白家灯笼的马车停在一旁。
青帷华盖，金线绣纹，一望便知是户部尚书白德明的仪仗。
李巧巧指尖微紧，攥住了红绸裙裾。段哲明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府门内，李大勇和王翠芳正沉着脸坐在正厅。
白德明一身锦缎常服，端着茶盏，面上带笑，仿佛全然忘了半月前白府门前那场难堪。
他身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鸠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李大勇，嘴唇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
“大勇……”老妇人颤巍巍地伸出手，“西十年了……娘终于找到你了……”
李大勇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眼前的老妇人穿着锦绣华服，满头珠翠，与记忆中那个动辄打骂、刻薄狠毒的吴氏截然不同。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白德明踏入厅内，深深一揖：“大勇，弟妹，今日冒昧登门，是来赔罪的。”
王翠芳冷笑：“不敢让白侍郎赔罪，我们不过是白夫人所说的冒牌货罢了。”
白德明面色一僵，却仍维持着体面：“弟妹误会了。前些日子内子眼拙，未能认出大勇，实因之前有人冒充，夫人不得不谨慎。”
他说着，侧身让出那位老妇人。老妇人颤巍巍上前，泪眼婆娑：“大勇……娘对不住你……”
李大勇浑身一震。
他曾以为白家早忘了他，可如今看着母亲苍老的脸，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呼吸都艰难起来。
白德明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文书：“这是当年父亲留下的家谱，上面有大勇的名字。”又取出一枚玉佩，“这枚玉佩，与大勇拿去白府的那枚正是一对。”
王翠芳猛地站起身，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现在认了？当初我们上门时，你们可是对我们百般刁难，冷嘲热讽！”
白老夫人老泪纵横：“那李大仁拿着假玉佩，说得头头是道，连你小时候的事都知道，娘这才信了他……谁知他竟是骗子！”
白德明开口道：“数月前曾有个叫李大仁的男子，自称是李大勇，拿着玉佩上门认亲。
起初我们一家信以为真，却不想此人竟是冒充大勇身份，还暗中与怀南王勾结，意图借白家之势谋利。
事情败露后，李大仁被送官，但白家也因此受牵连。御史台查出白家‘认贼作亲’，我也被连降两级，这才意识到，真正的李大勇，可能还活着！ ”
李大勇沉默。 白德明叹息道：“母亲得知真相后，当即病倒，如今刚能下榻，便急着来见你。”
白老夫人颤抖着抓住李大勇的手：“大勇，跟娘回家吧……白家欠你的，娘一定补偿……”
王翠芳冷笑：“补偿？你们白家如今自身难保，拿什么补偿？”
白德明面色微变，却仍强撑道：“弟妹此言差矣。白家虽遭难，但根基犹在。更何况——”他看向李巧巧，意有所指，“如今巧巧贵为县主，若能与白家相认，于她前程亦有裨益。”
段哲明眸色一冷，正要开口，李巧巧却先一步站了出来。
“白侍郎。”她声音清冷，“我父亲当年流落民间时，白家未曾寻他；他上门认亲时，白家未曾认他。如今您说‘前程有益’，莫非是想借我县主之名，替白家挽回圣心？”
一针见血。
白德明脸色骤变，白老夫人却突然跪了下来！
“巧巧！”她老泪纵横，“千错万错都是祖母的错，可你父亲毕竟是白家血脉啊……”
李大勇见状，眼眶通红，却仍站着未动。
王翠芳咬牙道：“李大勇，你若今日认了白家，我明日便带儿女回乡下，这辈子都不再踏进京城半步！”
李大勇面色铁青，抿唇不语，在场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像是逼他做出一个抉择……
“大勇...”白老夫人颤巍巍地伸出手，腕间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双手，与吴氏那双布满老茧、总是攥着藤条的手截然不同。
李大勇恍惚间又回到了李家村的茅草屋。寒冬腊月，吴氏逼他上山砍柴，稍慢些就是一顿毒打。
十五岁那年，他发着高烧还要去地里干活，昏倒在田埂上，是王翠芳偷偷给他送了一碗热粥...
“大勇？”王翠芳担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搓着手臂上那道陈年鞭痕——那是十二岁那年，他偷偷藏了三个铜板想给生病的翠芳买药，被吴氏发现后打的。
白德明见状，急忙道：“弟弟受苦了。母亲这些年日日以泪洗面，就盼着能找到你...”
“找我？”李大勇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凉，“白侍郎，李大仁拿着我的玉佩去认亲时，你们不是认得很痛快吗？”
白老夫人脸色骤变。那枚蟠龙玉佩，本该戴在她亲生儿子脖子上，却被一个冒牌货顶替了整整三年！
“那是苏氏那毒妇...”她刚想辩解，却见李大勇缓缓卷起衣袖。
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纵横交错，有些己经泛白，有些还带着暗红的痕迹。
“这些，是吴氏用烧火棍打的。”他指着最重的一道，“这是李大仁十六岁那年，说我偷吃了他半个馍。”
王翠芳别过脸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这些伤，她比谁都清楚。那年冬天，她偷偷用冻疮膏给李大勇抹伤口，被吴氏发现后，两人一起挨了顿好打。
段哲明眸色一沉。他早知道岳父幼年凄苦，却没想到竟惨烈至此。难怪巧巧说，父亲从不肯在夏日穿短衫...
白老夫人浑身发抖，突然一口鲜血喷出！
“大勇……”她绝望地伸出手，“娘真的不知情啊……”
李大勇闭了闭眼，终究还是扶住了她。
“母亲。”他低声道，“儿子今日给您磕个头，全了这辈子的母子情分。”
“但白家——我绝不回。”
说罢，他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