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将天边的云朵染得鲜红夺目,却透着一股诡秘劲儿,莫名营造出令人恐惧的氛围。孟家的族人好似一群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地从坟地回到家中,个个没精打采,蔫头耷脑,如同秋霜打过的黄瓜,萎靡不振。方才还喧闹的丧礼陡然结束,寂静中弥漫着疲惫与悲哀。孟家因办丧事而凌乱不堪的小院里,风都好似不愿多停留,悄无声息。
上了年纪的人,有资格到屋里炕上歇着;年轻些的,帮着冯小芝和刘桂云收拾家伙什儿;还有些偷懒的,坐在院子里台阶上或墙根下的麦草堆里闲聊。孟老混系上围裙,亲自操刀,忙着做一大锅“杂烩汤”。身为孟家主事人,要想服众,多干点活儿是免不了的。等喝完这锅汤,这场丧事也算彻底结束,众人该散伙了。
晚饭时,孟家兄弟陪着孟老混在一桌吃。这次丧事全靠孟老混一手操办,虽说这是他分内之事,可孟家兄弟觉得表达下感激也是应该的。酒过三巡,孟红志面红耳赤,借着酒劲,把平日里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孟老混抿了一口酒,喉结滚动,咽下后,面露愁容,长叹一声:“家里出了事,我多辛苦些是应该的。只是梅子这事儿,太让人头疼。也不知她咋想的,铁了心要跟杨大志离婚。咱们关起门来说,没外人,这事儿要是闹下去,不知得得罪多少人。我是真为这事发愁。”
孟老混这一番话,让在座的人都愁眉不展。孟红志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才抬起头说:“红梅的事,还得劳烦老叔费心。”他咬咬牙,又接着说:“我是真拿她没办法。虽说我是她哥,见她犯错该管,可她都这把年纪了,我既说不得,又打不得,一点辙都没有。”
孟老混手轻轻敲着桌面,说:“话虽如此,可这事儿关系到咱们一大家子的声誉。要是真不管,万一出点什么乱子,到时候跟着丢人的,还是咱们自家人。所以,现在不是跟她赌气的时候,离婚这事儿,该管还得管。”
孟红志无奈地摊开双手:“可怎么管啊?我是实在没招了。”
孟老混沉思片刻,说:“要不,趁今天人齐,吃完饭,咱们一块儿去梅子那儿坐坐,再耐心劝劝,也算尽了心意。”
孟红志闻言,连忙点头:“行,我们哥俩听老叔的。”
旁桌的人酒足饭饱后,打个招呼,各自回家休息去了。孟老混留到最后,和孟家兄弟一同前往孟红梅的屋子。
送别老母,孟红梅仿佛丢了半条命,虚弱地蜷缩在大炕上。听到孟老混一行人拖沓的脚步声进屋,她才勉强从炕上撑起身子,靠在被摞上,有气无力地说:“叔,你们来了。”
孟老混借着日光灯昏黄的光晕,瞧见她蜡黄的脸色,关切地问:“梅子,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孟红凯也在一旁附和:“姐,要不找大夫看看?”
孟红梅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心口疼,老毛病了,躺两天就好。”
几个人在炕沿边依次坐下,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孟红梅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率先开口:“老叔,你们是不是有事找我?”
孟老混长舒一口气,神色黯然:“还不是为你离婚的事。”
其实,从他们进屋坐下的那一刻,孟红梅就猜到了来意。她咬了咬牙,语气坚决:“老叔,我和杨大志缘分已尽,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跟他过下去。要是你们来劝和的,就什么也别说了,谁说都没用。”
孟老混的脸色微微一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盯着她,生硬地说:“我们也是为你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们也不能逼你。就当我们没来过。”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孟红志见局面僵了,急忙起身追出去,嘴里喊着:“老叔,您先别走,听我说……”追到院子里,才把孟老混拦下,好说歹说劝了半天。
屋里,孟红凯见孟红梅一句话就把孟老混气走了,心里有些埋怨,忍不住数落起来:“姐,你这是干啥呀?人家好心好意来,你咋不给面子呢?”
孟红梅眼神透着倔强:“怎么给面子?让我答应不离婚?”
孟红凯皱着眉头:“你好好说不行吗?家里办丧事,全靠老叔忙前忙后。你这么说话,把人得罪了,以后有事,谁还帮你?”
孟红梅赌气扭过头去:“我这人,就是不会说好听的。”
孟红凯本就是个急性子,今晚又喝了酒,被孟红梅这么一顶撞,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张嘴便说:“你是不想过了,啥都不在乎,不怕得罪人。可你为我们想过没?我们还得在村里做人。你这么折腾,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们脸往哪儿搁?”
孟红梅心痛地望着他,眼眶泛红,咬牙切齿地说:“嫌我丢人?嫌我离婚连累你们得罪人?”
孟红凯别过头,不吭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孟红梅只觉心口一阵剧痛,仿佛一瞬间,所有的亲情都被狂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无力地趴在大炕上,放声大哭:“妈呀,妈呀……”
孟红凯站在一旁,听着她的哭声,心里也不是滋味。虽说表面上反对姐姐离婚,可他心里也清楚姐姐这些年受的苦。此刻,他不禁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但他性子刚烈,哪怕刀架脖子上,也不肯轻易低头,让他开口认错,实在太难。实在听不下去姐姐的哭声,他一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孟红凯心情复杂地走在街头,心里惦记着哥哥能不能把孟老混劝好,不知不觉,脚步就拐向了孟老混家。进屋一看,孟红志和冯小芝都在,正陪着斜躺在炕上的孟老混说话,孟老混的老伴袖着手,愁容满面地站在卧柜边。
孟红凯进屋后,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掏出烟,闷头抽起来。屋里的气氛沉闷压抑,连空气都好似凝固了。孟老混突然发出一声长叹,满是怅惘与无奈:“天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孟红志愣了一下,率先站起身,看着孟老混说:“老叔,那我们先回去了。您别生小梅子的气,也早点歇着。”
孟老混垂着头,摆了摆手:“去吧,去吧,都是自家孩子,我不会真跟她生气。”
几个人在孟老混老伴的陪同下,出了屋子。走到大门口,孟红志还不忘叮嘱她,让她回去劝劝孟老混别生气。孟老混老伴嘴里应着,可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快。
走出一段路后,孟红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孟红凯说:“你姐这次可把老叔伤得不轻。”
孟红凯眉头紧锁:“那怎么办?”
孟红志沉默片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明天咱们劝劝你姐,让她去老叔那儿走一趟,说不定老叔就等她这一趟呢。”
孟红凯把头一偏:“要去你去,我可惹不起她。”
孟红志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跟你姐闹别扭了?”
孟红凯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孟红志听完,叹了口气:“有妈在的时候,咱们说啥都没事。如今妈没了,她觉得在家里没了依靠,以后咱们跟她说话,可得注意点。”
孟红凯觉得哥哥说得有理,心想以后跟姐姐交流,是得注意方式方法。毕竟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再跟姐姐耍小孩子脾气,不像话。这时,孟红志又叮嘱身旁的冯小芝:“你以后跟小梅子说话,也得注意分寸。你是大嫂,让着她点也是应该的。”
冯小芝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鼓着腮帮子说:“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我怎么了?我是大嫂就有罪了,就该死啊?”
孟红志不耐烦地说:“说你是为你好,你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争吵着。到十字路口时,他们和孟红凯分开,各自回家。
伤痛欲绝的孟红梅哭得气若游丝,最后像滩烂泥似的瘫在炕面上,这才渐渐止住抽泣。窗外透进的风凉飕飕的,恰似她此刻悲凉的心境。她蓦地感到,老母一走,自已最后的依靠也没了,仿佛飘在空中的苇絮,迷失了家的方向。在她孤立无援、急需支持与帮助之时,原以为娘家是坚强后盾,可瞧瞧这些日子娘家人的态度,才明白之前的想法大错特错。几乎所有娘家人都与她意见不合,和大嫂闹掰了,就连平日里最爱为她出头的弟弟,今天也跟她翻了脸。她不禁自问,这样的娘家,还能为她撑起什么?她清醒地意识到,已然众叛亲离的自已失去了娘家这个依靠,此地已不宜久留。尽管不知前路何方,她仍决意离开。“天下之大,何处觅不得一口饭吃?哪方黄土又不能埋人?”她心里清楚,离婚之事让周围亲人处境难堪,说心里话,她不愿连累他们,只想拼尽全力,让亲人解脱。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无人知晓之处!念及此处,孟红梅挣扎着从炕上爬起,匆匆收拾几件衣物,包成包袱挎在胳膊上,推门而出。
夜深了,扑面而来的风带着寒意,似在警示她迷途知返,孟红梅不由打了个寒噤。“远怕水,近怕鬼。”熟悉的街巷承载着美好童年回忆,如今却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鬼怪传闻更是不绝于耳,暗影里仿佛处处都有魑魅魍魉在窥视。行至庙台,她心里犯起怵,怯生生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来时之路,痛苦地思忖:“还有回头路可走吗?”片刻,她牙关一咬,决然转身,向着黑漆漆的村口大步走去……
小翠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是一片苍茫大地——奇形怪状的野草逶迤蔓延向远方,太阳宛如一张黯淡的烧饼,仿佛随时会抖落渣滓。不远处,一群大鸟振翅飞起,头似牛马,嘴如鹰喙,爪子却像人掌,它们在空中相互扑击,舞枪弄棒般厮杀起来。血腥场景扑面而来——不时有大鸟身首异处,羽毛、喙爪散落,断肢从天而降,掉在小翠跟前,像壁虎断掉的尾巴,痛苦地扭动着。小翠吓得尖叫一声,转身欲逃,双腿却似被钉住,任凭她使出浑身解数,也挪动不了分毫。此时,一只面目狰狞的大鸟直扑而来,小翠惊恐地捂住双眼,在挣扎中,蓦地从梦中醒转。
她的心脏“怦怦”狂跳,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瞧见窗棂上蒙着一层白气,便缓缓坐起,慢慢穿衣。身旁熟睡的刘帅嘟囔了句含混不清的梦话,翻个身又睡过去了。小翠醒来后,心里还被那个古怪的梦搅得七上八下,尽是不祥之感,思来想去,发觉心中牵挂的唯有母亲。她顾不上梳头洗脸,眼角还粘着眼屎,就匆匆奔向姥姥家。
门敞开着,小翠一步跨进屋内,顿觉死寂沉沉,全无活人的气息,唯有孟红梅离去时忘了关掉的灯,散发出凄冷光芒。小翠心一紧,转身跑到院子里呼喊:“妈哟,妈哟!”无人应答,她慌了神,匆忙出门,直奔老舅家寻找——敲遍所有孟红梅可能落脚之处,惊动一众亲戚,却依旧不见母亲踪影。消息传开,更多人加入搜寻队伍,沿水村的清晨因寻找孟红梅而喧闹不宁,匆忙的脚步声中透着不祥。找不到妈妈的小翠往坏处想,越想越怕,越想越伤心,索性当街在众乡亲面前恸哭起来。孟家的族人以及和孟家交好的街坊纷纷加入搜寻,众人如盲人瞎马般四处乱转,一无所获,只落得双腿酸痛。孟老混赶到时,这群无头苍蝇才似寻到主心骨,在他的安排下,开始有组织地找寻。
天色灰蒙蒙的,晨曦与暮色仿若混淆,沿水村的这个清晨注定不得安宁。许多村民聚在街面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孟红梅啊,你究竟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