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这年纪,也算是寿终正寝。虽说算不上老喜丧,可要是不热热闹闹地发丧,也说不过去。操办丧事的是“老狐狸”孟老混,他坐镇指挥,请厨子、安排丧席、叫来吹打班,招呼村里老街坊来帮忙,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说了算。孟家兄弟俩呢,只管筹钱,守在灵柩前,给前来烧纸的亲戚朋友跪谢行礼。
在要不要给杨大志送信这件事上,孟老混把孟家兄弟俩叫过来商量。这些日子,孟红梅和杨大志闹离婚正闹得不可开交,给不给信,大家都很犹豫。孟老混思忖片刻,说一定要给杨大志送信,理由很简单,他们虽然在闹离婚,可毕竟还没离成,趁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还有转机。孟家兄弟本来也没打算瞒着杨大志,听孟老混这么一说,连忙点头,说一切全听老叔安排。
按村里的规矩,娘家有人去世,媳妇得回婆家磕头报信。孟老混找到守在灵前哭泣的孟红梅,跟她商量这件事。孟红梅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去杨家磕头。孟老混又劝了几句,孟红梅索性趴在母亲头前,放声大哭起来。孟老混没辙,又把孟家兄弟俩叫来,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最后只得打发个人去杨家送信,这多年不变的规矩,也只能打破了。
村子就那么几条街,老孟家有人去世的消息,杨家的人早就听说了。这些日子,孟红梅和杨大志闹得动静挺大,可杨家的人觉得,这种事老孟家不会糊涂,都在家里安心等着孟红梅来磕头,好趁着天亮去烧纸。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孟红梅的人影。杨家的人都以为老孟家这次发丧不请他们了,直到村里帮忙操办丧事的“支客”拿着纸条,挨家挨户来送信,那架势,就跟请老街坊帮忙似的。
这可让杨家的人心里窝了火,纷纷聚到杨大志家里,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这像什么话?别人家娘家死人,媳妇都是一家家磕头报信,千百年都这样,怎么到她家就变了,她死了人都不低头,咱们凭什么去给她家死人磕头烧纸?”“就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她家不按规矩办事,咱们也别给她面子,都别去烧纸,晾她一回!”杨大志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一声不吭。毕竟事情因他而起,他理亏,也不好说什么。
众人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真有人站起身,拍拍屁股要走。就在这时,有人提议:“咱们找‘老佛爷’拿个主意吧。”众人一听,纷纷响应,跟着就出了杨大志家的门,往杨万山家走去。
到了杨万山家,大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请杨万山给拿个主意。杨万山听了,把眼睛一瞪,对众人说:“你们糊涂啊!这明摆着是红梅那丫头的倔脾气,孟家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咱们得理解他们的苦心,把事情办圆满了,别让人看笑话。”
旁边有人追问:“这么说,咱们还是得去?”
杨万山斩钉截铁地说:“不但要去,而且要把事儿办漂亮了,让外人看看,咱们老杨家对亲家还是有情有义的。”
众人得了杨万山的指示,也不再怪罪孟家失礼,吵吵嚷嚷地拥着杨大志,去彩霞的小卖部包了几个点心盒子,准备去烧纸。包点心盒子的时候,彩霞问杨大志:“包几个虚的?”(村里有个风俗,包点心盒子去烧纸,大多是做个样子,里面一般包些白菜疙瘩或发霉的馒头,只有关系近的亲戚才会包一两个真材实料的点心盒。)杨大志想到他和孟红梅现在的特殊关系,又记着杨万山的叮嘱,便对彩霞说:“都给我包实实在在的东西。”
彩霞听了,愣了一下,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就按他的吩咐包了。等杨大志提着点心盒子,带着杨家的族人离开,彩霞才慢慢回过味来,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凄凉,不禁长叹一声。
杨大志领着杨家的族人来到孟家灵堂前时,正赶上老刘家的人也来烧纸。论起来,孟红凯的媳妇刘桂云跟老刘家是实在亲戚,所以刘家没出五服的人都来了,浩浩荡荡一大群,里面自然也有刘帅。去世的孟老太太是刘帅的丈姥姥,按理说,就算没有刘桂云这层关系,刘帅也该招呼刘家的人来烧纸,不过比较起来,还是刘桂云这边亲,毕竟她是儿媳,怎么也比外女婿近得多,刘帅也就跟着她这边来了,反正都是在一个地方磕头烧纸,也不用分得太清楚。
等刘家人烧完纸离开,天色已晚,能来烧纸的人差不多都来过了,候在街面上的杨家人算是来晚的。守在灵前接纸的老头累了,正坐在板凳上休息,孟家兄弟及没出五服的族人,这半天给烧纸的人行礼谢恩,在屋里进进出出,膝盖都跪疼了,正七扭八歪地坐在麦草上揉膝盖。
杨大志一行人一进来,接纸的老头赶忙起身迎上去,接过杨大志手里的点心盒子和纸钱,把点心盒子放在灵前的苇篓里,又在烧纸盆里点燃杨大志带来的纸钱,高举在空中晃了晃,杨大志及族人便一起面对灵堂跪倒,齐声高呼:“娘、娘、娘。”喊完三声,站起身来,老头喊一声:“还——礼。”孟家兄弟顿时哭声震天,一边哭一边跪爬着从屋里出来,爬到杨大志及族人面前,把头一一磕在他们脚下,才又哭嚎着爬进屋去。孟家族人众多,要一一谢礼磕头,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
这一套程序走完,按规矩,孟红梅应该出来,给每人发一顶孝帽,再把老太太发丧的时间告诉大家,就算完事了。守在灵前的孟红梅早就看到杨家的人来了,她万万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反对她离婚的杨、孟两家的人还在联手给她演这出戏。想到自已如今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处境,她心里一阵无助和茫然,再也控制不住,“妈呀妈呀”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狐狸”孟老混手里捧着香烟,赶紧出来打圆场。他一边笑着和杨家的后生晚辈打招呼,一边递烟,随后通告了孟老太太发丧的时间。有了杨万山的叮嘱,杨家的族人也不挑剔,接过孟老混敬上的香烟,客客气气地散去了。
这人啊,不管活到多大岁数,有个妈,心里就有依靠。孟老太太突然离世,最伤心的莫过于孟红梅。想想自已如今的处境,未来一片迷茫,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难事,也不知道谁还能是自已的亲人,怎能不感到凄凉悲伤!又想起母亲临走前那个晚上,对她说的那些暖心话,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母亲前几年得了糊涂病,时不时给人添麻烦,可临死前那晚,却那么清醒,难道是冥冥之中的预示?孟红梅想到这儿,懊悔不已,早知道那是母女俩今生最后的诀别,她怎么还催母亲睡觉呢,哪怕再多说几句也好啊。至少,她应该告诉母亲,自已早已不恨父母当年逼她嫁给杨家的事了。如今,母亲已经没了气息,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体,孟红梅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可母亲的手再也没有了温度,那股寒意从手心直透心底,让她忍不住阵阵寒颤。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漆黑一片。后厨的饭熟了,所有人都去吃饭了,灵堂前只剩下孟红梅还在坚守。供桌前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更添了几分凄凉。孟红梅再次轻轻撩开母亲的蒙脸布,看着穿戴一新、嘴里含着棉花球、面容慈祥的母亲,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已。孟红梅用手缓缓抚摸着母亲的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妈哟,你真的就这么狠心,留下女儿不管了吗?妈哟,你好狠的心啊!妈哟,你去哪儿了?你告诉女儿,女儿想你,女儿要去找你……”
孟红梅正独自伤心落泪,小翠端着一碗菜、拿着两个馒头走了过来。她说:“妈哟,你吃点东西吧,你总这样不吃不喝,身体可受不了。”喊了两声,见孟红梅只是抚摸着母亲的脸发呆,小翠便把饭菜放在供桌上,走过来轻轻把姥姥的蒙脸布重新盖好,蹲在孟红梅身前,拉住她的手说:“妈哟,你别伤心了,姥姥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回来了,你再伤心也没用。”
孟红梅痛苦地咬了咬牙。
小翠摇晃着她的胳膊,央求道:“妈哟,你吃点东西吧。”
孟红梅轻声说:“我吃不下。”
小翠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哭着说:“吃不下也得吃呀,总不吃东西,怎么受得了。”
孟红梅面露凄色,说:“死了好,死了干净,死了也省得给你们丢人了。”
“妈呀,看你都说些什么呀,你怎么尽说些让人伤心的话呀。”小翠说完,泣不成声。
灵堂在家中连摆三天,到了发丧那日,才移至街面上,众人开始为出殡做准备。繁复的旧俗规矩从一大早就折腾个不停。临近中午,亲戚们提着大包小包前来“摆桌子”,也就是在灵堂前摆上点心、水果之类的祭品,祭奠亡灵。
刘帅提着四干四鲜的果蔬,前来完成这一仪式。刘帅这边刚结束,就轮到杨大志了。杨大志不仅摆上四鲜四干的水果,还额外多放了一叠钞票。这是身为近亲的他与其他亲戚的不同之处,摆桌子讲究个实在。虽说姑爷摆钱这事并不稀奇,可当灵前负责收桌子的人清点杨大志所摆的钞票时,还是不禁咋舌,向旁人伸出了舌头。原来,杨大志摆的钱竟是别人的一倍,整整一千块!明白他心思的人,知晓他是用心良苦,可旁人就只管在心里暗叹杨大志有钱。不过,这种出风头的举动,也引来了不少人的反感。“你这家伙,就这么一档子事,把价钱一下抬得这么高,以后别人到底该怎么随礼?跟着你随,谁随得起啊?不随吧,又难堪。你杨大志光想着自已要脸,却把难题都丢给大家,你这算什么事儿啊!”
杨大志摆完桌子后,出殡的时辰也到了。随着“文落忙”高喊一声“起灵了”,一阵二踢脚冲向天空,鼓乐齐鸣,哭声震天,孟家的后生晚辈拉着灵车缓缓上路。孟老混和孟家的几位长辈随后走进灵棚,一脚踢翻停放过老太太棺木的板凳,又掀翻供桌。(这寓意着撵老太太上路离去,态度坚决地告知她,从今往后,家里已没她的容身之地,要是还赖着不走,可就别怪大伙不客气!)至此,老太太的离去仿佛成了既定之事,人走茶凉,连这些旧俗里都透着几分人嫌狗不待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