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下沉,像是灌了铅。
无聊与烦躁的白天即将过去,我们真正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我与阿力每天都盼望着黑夜来临,像是生命重新点燃。
我们喜欢这种懒散、悠闲,能够自由分配时间的星空万里。
我问杨志强晚上干什么,他说还没想好。
阿力大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并与我对视一眼,算是征求我的同意。
他说:
“志强,总是待在公园也不是办法,这里保安、城管与蚊子臭虫一样招人烦,你不难受吗?
晚上,我要帮你联系老板,你没有手机咋办?不如跟我们去家里,我们一起住,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点点头,杨志强看看我,无奈地点头同意。
他是无法再忍受被人扔到水池里享受快速清醒的待遇了!
“但话咱说好,住我们那是要分担租金的——这样吧,我先替你交房租,一个月50,你住半个月就是25块……
回头你干活挣了钱——你没有手机,我只能帮你收钱,再转给你,我会扣除你的租金的。水、电、物业、上网费全部给你免了……”
阿力安排得似乎很妥当,除了租金的事情,我全部赞同。
杨志强连说:“好!好!好!”
“应该的!”
“谢谢你阿力,想得这么周全!”
……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组织,高兴地叹道:
“哎,一个多月我没有洗热水澡,这地方也确实不能再待,昨晚被人扔到水池里,有点感冒,咳咳!
真他嘛德倒霉,祸不单行,福不双至,我一双限量版的耐克球鞋也被人拿走,那可是我爸留给我的唯一财富。”
我想说什么,但没有张口。
阿力对我挤眼弄眉,不让我说。
我觉得阿力这是在趁火打劫,不知道我刚认识他时,是不是也被他坑过?
随后,我们帮助杨志强收拾他晾晒的衣物,帮他清除衣服上粘着的干枯绿藻、树叶、污泥,一起向城市高楼与工地之间的空地走去——
那里是我们的铁皮房,我们的家!
回去的路上,经过昨晚阿力摔倒的地方。
水泥地面已经干枯泛白,他的屁股印模还在,吐的东西已经被太阳烧成一层皮,像是烙好的面饼。
阿力还记得昨晚的一切,指着那印模,笑着说:
“志强,看,这是我在星光大道上留下的印记,独一无二,旁边这些脚印也是我的,还有大勇的,我们都上星光大道了,出名了……”
杨志强也跟着我们笑,露出一排发黄的小牙齿,我猜他一定是几个月都没尝到过牙膏的味道了。
回到家,我可以请他品尝私藏韩国牙膏,算是见面礼。
水泥路向前延伸,一直到大马路的辅路还看不到尽头。
转弯时,阿力用脚跺着一段还未完全干枯的水泥地,说:
“这条路,一个月都修三回了。瓜皮的!这帮人真会搂钱,修一次有人就会赚一次钱,修一次就会有他嘛德当官的吃一次回扣……
老子是挣挣不到这钱,老子就在你们的头上拉稀摆带,印上我的印记,让你们不停地返工!”
他狠劲地用脚在地上多印了几个印子,水泥块顷刻粉碎……
这时,我瞟见有穿黄色工衣、戴白色安全帽的人向这边跑来,急忙拉着阿力和杨志强闪开。
他们也觉察到,拉着我一起跑,跑得贼快,像是兔子回巢。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叫骂声:
“妈卖批!看不见施工标识吗?这个月我都抹三回了,总是返工……你们城里人让不让我们农民挣钱,让不让人活……”
……
紫红色的夕阳穿过写字楼的边际,撒在大街上,
我们迎着夕阳像是迎着朝阳,心里充满希望,希望终会呈现。
我们知道,三和大神们的夜晚很快就要盛装开演。
有钱的时候,特别是手里有个几百块的时候,夜晚就是我们疯狂耍浪的舞台。
街边五颜六色的足浴店、美容店、小酒吧、黑网吧、棋牌室……都会是我们流连忘返的闲散地带。既没有人管我们,我们也不用管别人。
对于我这个被父亲赶出家门、发誓再也不回家的叛逆青年来说,三和的夜晚就是我最好的乐园,可以肆意地挥洒自我,不管明天会如何,明天依然会来到,从不缺席,何必烦恼!
人无疯狂枉少年!
我边跑边计算着今天的消费和账户里可能的剩余金额,算起来应该还可以再休息一天。
这样,晚上可以与杨志强多聊聊。
我喜欢跟人聊天,喜欢当垃圾桶,喜欢倾听别人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老师亲戚长辈,我从不轻易反驳或反对谁,这也许是我能在三和大神圈交到许多朋友的原因。
他们都愿意在闲暇时刻给我发语音、留言,讲述他们一天的传奇或平凡故事——
这就是我喜欢黑夜的原因——当暗淡的火球陷入高楼大厦的地基,就会有成百上千条信息蜂拥而来。
这些数不清的三和神众们,仿佛是把我当作他们工作汇报的领导,事无巨细地倾诉经历和见闻。
他们又像是把我当作知音哥哥,诉说他们的荣光与屈辱。
我因此得到万众的爱戴,成为“大神中的大神!”
我正低头盘算着,刚经过昨晚挖掘机停靠的工地边,就听见走在前面的阿力带着哭腔喊道:
“我的房子呢?谁把它推倒了?老子先人板板……你们把我的家毁了,我的家没了,呜……”
他蹲在地上哭,像是死了老娘。
我眼前一片狼藉,铁皮房不见了,睡过的木板被推土机碾过,没有粉碎的地方留下巨大的齿轮印,像是在宣誓谁的主权……
地上散落着我们的衣物、鞋子,还有我的本命年红色短裤——
看样子,弘法寺门口的算命先生算得真准,说我本命年运气不好,会家破人亡!
现在,我的房、我的家真的破了,剩下就等人亡了……祸不单行呀。
他嘛德,算命的真臭嘴!
杨志强不知所措,怜悯地蹲下身,陪着阿力默哀。我急忙掏出电话给房东打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甜美的女声回复我:
“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反复几次都是这样,阿力也在拨打房东的电话……
“嘛德,你说你在通话中……那你跟我通话呀!”
“咱们还有80块钱的押金在他那,大勇,咱亏大了!”我喊道。
“他跑不掉的,必须赔偿!我知道他在哪,就在汽车站边上的中介楼上。”
杨志强也愤懑不平:“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找他,这不是坑人吗?热水澡也不让我洗上。你们赶紧找找,看有什么贵重物品丢了没有?”
借着工地周围的灯光,我们四处搜索。
终于,阿力挽回了他的灰色床单,我挽回我的红色内裤和手机充电器。
杨志强捡了几个钢镚塞进自已的口袋,我装作没看见!
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却有了志同道合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