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在张敏拉上窗帘门帘的那一刻，瘫倒在地上，六个保安使出吃奶的劲才把她从地面薅起，拖着她进了ICU室，由另外的医生进行抢救。
我没有跟进去，我担心从此再也听不到阿力挣扎和抗争的声音，见不到阿力临死前的最后一面。
他的最后一面我是见到了。
他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这床单比我们拥有的任何床单都干净、洁白无瑕，白得令人发晕。我只看到一眼他的脸，就被吓傻，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珠子呢？”
阿力的眼睛上蒙着黑布，眼窝子边上凝固的血渍向内呈放射状，手一抠，里面没有圆溜溜的眼珠子，只有空洞的血渍从黑布上渗出，沾满我的手指。
李水清院长拍着我的肩膀，我愤怒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泡因手术劳累肿得更大，白净的下巴渗出几根花白的胡须。他说：
“他的眼角膜，还有肾脏捐给我们医院，我已经趁着他还有体温、细胞活跃度没有归零前摘除了……这也是他生前的遗愿。”
“什么遗愿？”我抓住李水清的脖子，狠狠地像是要撕破他的喉咙，不允许他说出寒冰般的话来，那是对阿力死亡的再次侮辱——他们已经让他在极其痛苦中死亡。
“你签的文件中有，”张敏说，“你同意阿力的尸体由医院处理的。”
“又是文件？”
我对那些文件恨之入骨！
甚至开始痛恨一切有文字的东西，觉得所有的文字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吃人！
周先生不是说，人类的史书都有两个字“吃人”吗，我看不仅仅是历史，而是所有文字中间都透着“吃人”两个字，而且是不留骨头渣的吃人！
医院的专业文件更是如此！
我已经头晕得几乎要钻进自已的肺部，不知这肺部以后会不会也属于他们——
无论是纸张还是上面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都让我感到无比厌恶和恐惧。真希望自已从未读过书，甚至连高等教育都未曾涉足过。
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个所谓“专业”的人士来替我把关，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愚蠢地自以为是、擅自做主去胡乱签字。
然而，只有亲手炮制这些文件的人才能够真正洞悉其中条款所隐藏的深意。面对那种隐晦难辨的陷阱或是趁人之危的骗局，即便再专业的人恐怕也是束手无策吧！
可怜的阿力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如今我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凭借那份我签下的文件肆意摆弄着他的身躯。
我实在不敢再多看一眼阿力身体的其他部分，因为每多看一眼都会让我的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一般刺痛难忍。
而医院更是无情得很，根本就没有留给我多少思考的时间。他们毫不犹豫地将阿力那已被处理完毕的破旧躯体径直扔进了冰冷刺骨的太平间里，并迅速将其冷藏起来，只静静地等待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前来接手办理后续事宜。
他的躯体在我看来，犹如被挖去上好牛肉的牛身，是名副其实的边角料——百疮千孔！
很快，官方的讣告铺天盖地——
“我们最为敬爱的市民、备受尊崇的劳动模范、不懈奋斗和顽强拼搏的时代楷模——阿力同志，这位曾多次舍已救人的三和大神，以及始终与病魔勇敢抗争的杰出代表，终因器官衰竭，虽历经各方全力以赴地抢救，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于 2016 年 12 月 24 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仅 24 岁。这一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令人悲痛欲绝。
阿力同志出生于山北省汉南市，自幼在孤儿院中成长。然而，生活的艰辛并未磨灭他心中的梦想和志向，相反，他立下了坚定的誓言，决心要成为奋斗的先锋，以自已的努力改变命运。怀着这份执着与信念，他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鲲鹏市，从此踏上了一段充满挑战与机遇的征程。
初到这座城市时，阿力同志毫无畏惧地从基层工作做起。他深知成功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面对生活中的重重困难，他从未有过丝毫退缩之意。尤其是在那座充满烟火气息的城中村里，他深深地扎根其中，用自已勤劳的双手和智慧，书写着属于新一代奋斗青年的精彩篇章。
无论是炎炎夏日里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还是寒风刺骨中坚守岗位的坚韧不拔；无论是帮助邻里解决难题时展现出的热心善良，还是面对挫折困境时表现出的乐观豁达，阿力同志都以实际行动诠释了何为奋斗精神，何为新时代青年应有的担当。
如今，阿力同志离我们而去，这不仅是我们鲲鹏市的巨大损失，更是整个时代的重大损失，也是城市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大遗憾。他那熠熠生辉的奋斗事迹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激励着更多的人为实现梦想而勇往直前。在此，让我们共同为阿力同志默哀，向这位伟大的先驱致以最深沉的敬意和最沉痛的哀悼！愿他一路走好，天堂安息……”
说的真好听，文字的力量可以掩盖一切的虚伪。
但，阿力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
讣告详细地列出了阿力追悼会和追思会的各项具体安排。其中明确指出了活动举行的准确时间、地点以及现场需要遵守的秩序要求等重要信息。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事件引起了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并迅速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处理相关事务的治丧委员会。当他们询问我对于这场丧礼议程安排的意见时，我毫不犹豫地根据阿力生前的意愿表达了自已的看法。
“在这场丧礼之上，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裤子、领带或者裙子。每一个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有权踏入灵堂进行吊唁，任何人都不得加以阻拦！我们要给阿力举办一场自由自在的祭拜仪式。”
之所以如此坚决地提出这些要求，实在是因为几个月前，我与阿力一同参加袁石斌丧礼时所遭遇的那屈辱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让人无法释怀。
当时，由于一些不合理的规定和限制，许多前来祭奠的人与逝者素昧平生，但却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甚至歧视。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次发生，我们必须确保每一个怀着敬意而来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平等对待。
媛姐在电流的作用下心肺复苏成功，醒了过来。她眼睛发直了半个钟头，才问我阿力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我说，阿力已经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医生后来又给他打了大剂量的麻醉药，他不疼不喊了，但器官出现衰竭，北京上海来的专家也回天无术。我让她节哀，她说她不感到悲哀，她感到自已的心不在了，被阿力带走了。
又说：“阿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逗我笑的人。我从小肥胖、长得丑没有人喜欢，都是我讨好别人，从来没有人像阿力这样讨好我。我与他在一起，每天都是开心的，我喜欢他，准备跟他在一起一辈子，这样我每天都是开心的，可是……现在他走了，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让我开心，我的心被他带走了。”
“你还年轻，咱们都还年轻。”
“年轻有什么用，自已爱的人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可不要想不开，你再出了事，阿力在那边也不开心。”
“我要给阿力送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还有房子，汽车，电脑，游戏机，我必须以阿力的爱人身份参加追悼会。”
“我来安排。”
治丧委员会经过一番商讨之后，最终同意了媛姐能够以阿力爱人的身份来守灵。然而，他们却提出了一系列让人意想不到的规定：绝对不允许媛姐烧纸钱，不仅如此，就连纸房子、纸汽车、纸电脑、纸游戏机等等所有纸质物品都一概禁止焚烧。
给出的理由，竟是这些行为将会造成碳排放量急剧增加，进而引发严重的大气污染，致使 PM2.5 数值不断攀升。这不仅不利于我国兑现与西方国家所达成的碳排放量相关指标，更对鲲鹏市正在积极筹备申报的卫生文明城市工作产生极为不利的影响。因此，希望媛姐对此能够予以理解并接受这些限制条件……
媛姐不理解，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就那么一点纸钱，能造成多大的PM2.5攀升？而且……阿力只死一次，只进行一天的祭奠，这都不行？不烧纸，他在那边没钱怎么办？他会饿死的……”
她坚决表示自已无法谅解这种做法，也绝不同意受到这般不合理的限制。她认为，烧纸钱以及其他一些传统的祭祀方式，是对逝者表达哀思和敬意的重要途径，怎么能因为所谓的碳排放问题就被轻易剥夺呢？于是，媛姐毅然决然地决定要去找治丧委员会以及市领导当面理论清楚，争取为自已和逝去的阿力争得应有的权利和尊重。
我拉着不让她去，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烧纸，我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