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乐晕了头,我们怎么回的铁皮房,一点也不记得了。
醒来时,头疼欲裂,脸上痒痒的,一抓,是伤口,结疤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上面沾着半干的水泥。
我依稀记起,是我搀着阿力走上了一条刚刚抹上水泥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摔了几脚。
阿力摔得很重,屁股在水泥地上印了两个凹槽,一左一右,中间凸起,我当时还笑话他,
“阿力,这是星光大道啊,你当明星了?!
别人是用手掌印模子,你是用屁股……
看,看,这中间是什么,是你的牙齿印子吗?”
阿力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面色惨白,表情怪异。
我正纳闷,他“哇”地一口,吐在他的明星印里……
我感到一阵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我知道酒上头,赶紧拉着他回去睡觉,免得睡在街道上被人用棍子戳醒、扔到水沟里。
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叉着腰,似乎在欣赏自已的杰作。
他孩子般地傻笑着,喃喃道:“明星,明星,我是明星,我是明星了……”
突然他大哭起来!
我莫名其妙,瞅了一眼他的杰作——
酒渗入了水泥,凹槽清晰可见,在路灯下泛着金色光芒,真的像是星光大道上的手掌印记……
谁没有做过万众瞩目,众星捧月般的明星梦呢?
……
阳光从铁皮房的顶部直射下来,说明已经是正午,热浪袭人。
我赶紧推醒还在明星梦中流连忘返的阿力,发现他厚实的嘴唇边上——昨晚磕破的地方,一只蟑螂正摇动触须,品尝着他的残酒烂渣……
我毫不客气地用拖鞋拍向他的脸部——
“啪!”
铁皮房似乎震动了一下,阿力终于醒了。
“别……别拆我的房子。”
他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环顾四周。
发现铁皮房还在,舒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发现我是用拖鞋把他“叫”醒的,立刻抓起我的拖鞋,跳下床,追着喊着,要从我身上还回去。
我也顺手抓起地上烂掉半截的塑料桶,套在头上,手里握着另一只拖鞋,四处躲避。
铁皮房内的热浪更加肆虐起来……
像是烧开的锅炉!
阿力从我这得不到便宜,加上炎热,累了,终于停下来不再追我。
我也像牛一样喘着粗气,说:
“今天……今天,咱不是要拜访那位大神吗?中午……不知他还在不在?”
“在,一定在的。”
他捡起地上一只秃毛牙刷,不用牙膏在嘴里倒弄,口齿不清,“他能去哪?要走,早走了,放心吧!”
“他走了最好!”我说。
……
“大神”还真的在!
睡到自然醒,我们随便在路边吃了碗所谓的挂逼面——清汤寡水的面!(只有一根青菜和榨菜,白开水煮的面,三和大神以此为主要食物)
又往嘴里塞了根油腻腻、不知什么来头的烤面筋之后,斜阳西照,我们见到传说中的超级三和大神。
他正坐在公园的水池边晾晒衣服,刚洗的头,自然风干,发丝被日头暴晒,根根直立地竖着,像电影里的神探飞机头。
耳根两边的络腮胡子从侧翼包抄,包裹着他有点和沧桑的娃娃脸,细长的小眼睛正在警惕地审视着我们俩。
“我们不是要抢你的衣服的!”阿力赶忙解释。
公园里经常有流浪汉和夜宿的打工人互相抢劫衣物的,帽子叔叔和保安也不管,也没法管,这里流动性太大。
我也说:“我们是来看看你,听说你已经坚持一个多月没找到活,你……怎么活?”
“喔——”络腮胡腼腆一笑,眼睛挤成一根牙签,似乎将要消失。
这时我才发现,他皮肤白皙,像是养尊处优的人,更像是刚从某所高校出来的应届生,略显青涩稚嫩。
他站起来比我们俩都高一头,应该有一米八的个子,手臂粗壮,胯骨强壮,仿佛是校队的篮球队员。
“我叫杨志强,志向坚强的意思,你们贵姓?”
他说话文质彬彬,根本与我们这些说话粗鄙的俗人不是一路人,还贵姓?
我伸出手,握了握他温暖的大手:
“我免贵姓吴,叫吴大勇,他叫阿力,我们都是在三和这打工的……你也是在——等找工作吧?”我犹豫了一下,说了这个不伤大雅的“等”字。
杨志强招呼我们坐到水池的边上。
阿力昨天摔疼的屁股一沾到坚硬的水池边就跳起来,笑了笑,摸着屁股,站着说:
“这里工作好找啊,有很多零时工,你没找到路子吧?你若是需要,我把你拉进‘三和日结活群’,里面好几百号人,有很多老板……昨天我就去快递点干了一天,120呢!”
杨志强似乎不急着回答,仿佛对我们的诱惑不关心。
他认真地用几片树叶擦拭水池边的台子,台子上有几粒干鸟屎,他擦了擦,吹了吹,确认干净,这才坐下去,看着我们俩,慢悠悠地说道:
“我是不会干活的,你们说的那种工作我是不会干的。”
“为什么?你跟钱有仇吗?”阿力问。
“钱只是代表一种购买力,我不需要额外的购买力。
因此,我不需要打工挣钱,确切地讲,我不需要钱,不需要出卖自已的劳动力来换取购买力。”
我似乎懂他的意思,毕竟我受过高等教育的,虽然是三本之外的职业技校生,但对于货币的经济内涵我还是略知一二。
但我刚想说什么,阿力已经替我明白无误、通俗易懂地反驳道:
“没钱,你怎么活?吃喝拉撒都要钱!像我,虽说干一天休三天,但我还是要坚持干一天的,这样我才会有休息,有玩的资本。”他似乎很骄傲、自豪,话里话外充满优越感,像是个出身高贵的贫寒穷鬼!
又说,“我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干过电子厂焊工、保安、还在华强北修过手机,在罗湖做过水客,在福田写字楼里跑过外卖,要技术有技术,要本事有本事,不愁没活干的,不愁吃喝……
我乐意出卖我的劳动力,乐意出卖我的聪明才智换取一定的购买力!我不会像你这样住在这公园里,像个流浪汉,无所事事,装什么大神?!”
我也城府很深地说道,“这是个经济社会、金钱时代,是个把时间和器官都贴上价格标签的时代,我们不能没有钱,不能没活干啊!”
我对阿力的炮火支援非常精辟,语气像是我已经用时间和器官挣了无数的财富似的!
但杨志强却没有被我们打败,一点也不窘迫,小眼珠子突突地冒着兴奋的光芒,他似乎找到知音。
他张开厚嘴唇紧紧包围的上下颚,表示惊讶,他不是惊讶我们的反驳,而是惊讶我们反驳的内容如此有理有据,惊讶我们过着朝不保夕的境遇,居然能说出如此深谙世道的话来。
他笑道:“我没装啊?我也不是大神,更不是流浪汉,我活得很自在,你们瞧……”
他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真理,大声地吟诗作句,“别人笑我太痴颠,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这样子,地方都快没得住,还……还‘千金散尽还复来’?真理是需要有所作为才能找到的。”阿力放肆地嘲笑道。
“就是!”
我示意阿力继续揶揄他——
来前我们商量过,要设法让杨志强离开公园、离开三和。
“超级大神”的称号不能被他长期霸占,也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来自三和地面、乃至整个鲲鹏市“神界”级别的徒子徒孙们的敬仰。
无论如何,给他找个长期的工作,不要再出现在我们这里。
杨志强拍了拍手,并不理会阿力,身子向我靠拢,与亲和的我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