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石斌跳下来的时候没有穿鞋,身材微胖,并没有我们在三十五楼看上的那么高大。我猜测他一定是穿了增高鞋。现在的他,趴在花园里,四脚拉叉,倒像只长头发的王八。
阿力惊恐地坐在地上,我也愣了一会,赶忙拉起阿力逃离现场。阿力双腿抖动,又瘫了下去,眼睛发直地看着地面,嘴里不停地说:
“我们逼死他了,我们逼死他了——是我们逼死的他。”
“别胡说。”
我开始也这样想,但想起走时袁石斌谈笑风生的样子,我确定不是我们逼死的他。我又拉起阿力,说,“咱哪有那本事,这事跟咱们没关系,赶紧走。”
“谁说没关系?也许……也许我们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有那么重吗?我们可能在他眼里连一根羽毛、一根头发丝都不值,赶紧走,待会帽子叔叔来了说不清楚……要是有事,咱就说是胡猛让我们去的,这事与咱无关。”
我想起胡猛下电梯嘴角的阴笑,迫不及待地把他搬出来。他难道没有想到要账会逼死袁石斌吗?鲲鹏市的酒店这几年可是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的。他应该早就想到结局。
“我不走,我要给他收尸。”
阿力清醒过来,挣扎着甩开我的手,踯躅着向尸体走去。
我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连拖带拽地拉到后门门外。说:“你不要破坏现场,待会帽子叔叔来了,咱更说不清楚了。”
阿力抽泣着:“袁总太可怜,你没听他说他没有家人吗……他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是他的粉丝,我给他收尸……”
收尸自然会有人进行,而且非常迅速。
酒店的保安和一干人等像是演习过死人的善后流程,非常熟练地进行着——
打电话报警。
打电话通知酒店相关领导,并命令员工们要慎言,不要发朋友圈。
打电话通知死人家属、通知死人的集团公司秘书、高管、助理。
安排人现场拍照、录像、固定证据,保护现场。
查看监控、准备好copy件待查……
这些程序都是同步进行的,由酒店各个部门、各个负责人同时进行。中间还有胡猛的身影在穿梭。一切像是机器启动了程序,或者是程序早就启动,一直在等着人死。
帽子叔叔来了,一样有程序。
拉警戒,拍照,法医取样,去房间和楼道取样,调取监控数据,走访酒店接触人员……程序一旦启动,必须向着一个终点进行,仿佛是列车驶出站台,必须在规定好的轨道上驰向既定的目标。
我和阿力走不掉,帽子叔叔问询我们时,基本都是我答的。阿力一直在抹眼泪,像是死了自已的亲爹。帽子叔叔也奇怪他的行为,鹰隼一样的眼神把阿力上下打量了不下十几遍,我解释道:“他胆小,怕死人,吓得吓得。”
帽子叔叔这才放过他,说:“正常反应,想吐就去吐。”
阿力真的“哇哇”地吐了起来,绿色的胆汁喷在在后门的门槛上,像是一滩抹茶。
帽子叔叔并没有难为我们,因为他的同事很快找到袁石斌留下的两份遗言:一份是给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内容不详。一份是给酒店的。
胡猛后来向我们透露:“那封寄给酒店的信里,袁石斌详细地交代了一切事宜。他表示自已所欠下酒店的钱款,可以用他那块珍贵的手表来抵扣。而存放在房间内的那些古董,则希望能找到专业人士进行鉴定并变卖处理,所得款项将用作他的安葬费用。”
胡猛此时顿了一下,我知道他要说我们最关心的事情,他向来如此,总是把别人关心的问题最后说。显得他很搞神秘莫测似的。
他又说:
“更为重要的是,袁石斌在信中特别强调,请帽子叔叔们切勿为难酒店方,也不要去刁难任何一名酒店的服务人员。因为他明确指出,自已的死亡完全是咎由自取,属于自杀行为,跟酒店本身以及酒店里的每一个人都毫无关系……
哈!如此一来,也就等于是帮我和阿力彻底摆脱了逼死他的嫌疑啊!
……
殡仪馆来人,用黑色的袋子把尸体装走。
他们拉上长长的拉链的时候,阿力又哭起来,说要一起去殡仪馆看着袁石斌火化,为他送行。
殡仪馆一位蓝色制服的男子熟练地关上依维柯的后门,拧紧把手,对我们说: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还没看够热闹?闲得吧?别耽误我的流程!”
一切都是流程,仅此而已!
我理解他说的流程,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流程——
、受精、怀孕,自然顺产或剖腹产、流产、引产,这是生的流程。
吃喝拉撒睡,和围绕吃喝拉撒睡衍生出的追名逐利、适者生存、丛林法则,这是走向衰老的一个流程,是人的子流程,里面包括了无数个孙流程、曾孙流程、玄孙流程……
病的过程,乃至死亡,也是一个流程!
死亡,是彻底地病没了,是器官衰竭,肉体停止运转,细胞逐个走向毁灭……
但是这所谓的流程难道就是如此这般简单吗?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吗?
当人的生命走到尽头、迈向死亡之后,整个流程是否真的就此画上句号了呢?那神秘莫测的灵魂又该如何解释呢?
倘若灵魂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当我们经历了生老病死这一整套既定的流程之后,是否意味着另一个与灵魂相关的全新流程即将被启动呢?而当灵魂不再作为支撑肉体的关键力量之时,它所遵循的流程究竟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想不明白!
没有人告诉我们,人经历过的死亡流程和新开始的流程是怎样的,因为他们已经不存在我们这个世界!
但我坚信,死的人,会像游戏里的主角一样,会重生、会再生,会在另一个世界保持永恒……死亡流程一旦打开,不会停止,周而复始,像一个圆圈。
袁石斌能够如此无视死亡,不知他跳楼前想到什么?他相信灵魂进入另一个流程吗?
但愿吧。
我想知道答案,但没有人能回答我。
……
殡仪馆的黑色依维柯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看到袁石斌从依维柯里坐起来,走下车,向我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