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冰冷的运河水像倒灌的恶龙,还在从船尾那个狰狞的裂口处往里汩汩涌入,势头却被船舱深处那几个红了眼的漕工用破木板、旧布条,甚至用身体死死堵着、舀着水,强行减缓了几分。但这艘早己伤痕累累的破旧粮船,如同一个被开了膛的巨兽,正在绝望的泥泞浅滩中沉重地哀鸣、倾斜。每一次水波的晃动,都让船体发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分崩离析,带着船上所有喘气的活物一起沉入河底的淤泥深处。
船尾那方狭窄低矮的舱板上,血污、泥浆、冰冷的河水混合着,形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泞泽国。
杨恪无声无息地瘫在其中,如同一具刚从绞肉架上卸下的破布偶。萧皇后跪在他身侧咫尺,浑身湿透,泥水顺着散乱的发鬓和华丽残破的翟衣纹路不断滑落,滴答在船板上。她一只手,还带着某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死死抠在杨恪残破衣袍的一角。她的凤眸睁得极大,空茫的瞳孔深处,此刻只剩下唯一一道如同梦魇般死死烙下的景象——
张婉儿!
那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妖女!
她几乎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倾轧了上去!跪伏在杨恪的腰侧,那沾满血污泥浆的纤细腰肢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肩胛骨的锐利形状在湿透的半旧宫装下清晰可见!她的头死死地、以一种悍然而精准的力道,埋在杨恪左肋下方那处伤口之上!
那不是温柔的抚慰,更不是屈辱的“亲吻”!
那是野兽獠牙啃咬撕裂猎物喉咙般的……封堵!压制!征服!
萧皇后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她能清晰地看到张婉儿紧贴杨恪伤口处的侧脸轮廓因巨大的口腔内压而微微变形!她能听到那沉重、压抑的、带着血腥气息的粗重呼吸,从她被封堵的鼻腔处闷闷地喷薄出来,吹拂在周围湿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伤口边缘新鲜血液、淤血被强行挤压着从两人紧贴的唇缘缝隙间,混合着浑浊的涎水……一丝丝、一缕缕地……渗溢出来!!
粘腻!温热的血浆混着涎水,缓慢地、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粘稠感,顺着张婉儿被迫挤压微张的唇线蜿蜒而下,在她白皙沾满污渍的下巴上汇成细小的血流,再滴落到杨恪同样血迹斑斑的腹部衣襟上……滴落进身下冰冷的泥水血泊里……
滴答……滴答……
这声音在萧皇后死寂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一下,狠狠敲打在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之上!
亵渎!
滔天的亵渎!
这己不是卑微乐伎对贵胄的冒犯,而是某种更深、更原始、更令人恐惧的……玷污!是蛇蝎缠绕着垂死的龙鳞,将肮脏致命的毒涎喷吐其上!!
“放手!你这……你这……” 萧皇后喉头滚动,被冰冷河水浸泡得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想发出最恶毒的咒骂,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剩下嘶哑的气流!她想伸手去撕扯那个伏在自己名义上“儿子”伤口处的卑贱身体,手臂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屈辱、恐惧、恶心……还有那无法抑制的、对那具逐渐冰冷躯体的绝望恐慌……所有情绪如同千万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绞杀着她的魂魄!她那紧紧抠着杨恪衣角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发白,指甲几乎要刺破残破的丝绸。
张婉儿似乎完全隔绝了身外的一切,彻底陷入了与这伤口的角力。
她的头再次猛然下压!如同毒蟒死死钳住了猎物最致命的创口!整个身体向前拱起,压得杨恪昏迷中无意识的身体都微微下沉凹陷!腰腹绷成最极限的反弓!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沿着她脖颈侧滑落!
“呃……”
杨恪的喉咙深处,陡然迸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断纤维的残喘!这声音被张婉儿身体死死压制着,沉闷而短促!伴随着这声痛苦的嘶鸣,他软垂在身侧的左臂猛地弹动了一下,手指痉挛般地在泥污中抓握了一把冰冷,随即又无力地下去!一道比之前更加暗黑浓稠的血线,如同被巨大压力猛然喷射而出的毒汁,再次从张婉儿紧贴伤口的唇角缝隙中……狂喷而出!!
啪!
那股粘稠腥臭的污血,带着杨恪脏腑深处最后的污秽淤积,精准地溅射在萧皇后死死抠住他衣角的、那只苍白纤细的手背上!
温热!粘稠!带着死亡与亵渎的双重气息!
萧皇后的身体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透!猛地一颤!她那只沾满污血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又被自己死死拽住杨恪衣角的惯性钉死在原处!粘腻的污血顺着手背细腻的皮肤缓缓下滑,那股滑腻、温热又带着腐朽恶心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般顺着毛孔钻进她的神经末梢!
“呃……呕……!” 一股冰冷的恶寒混合着无法抑制的生理反胃感,猛地从胃袋深处翻涌冲撞而上!萧皇后再也无法控制,身体剧烈地前躬,一只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干呕的剧痛让她眼角瞬间溢出生理性的泪水。然而,当她呕得浑身发颤、勉强抬头,目光却再次被钉死在眼前的场景上——
血!暗红色的污血在张婉儿的唇角和杨恪的伤口边缘肆意横流!更可怖的是……那伤口……刚才狰狞翻卷、如同裂开血盆大口的伤处,在那妖女一次比一次更强硬、更精准的“封堵”之下,竟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收束……渗血的速度,似乎真的在肉眼可见地……减缓?!
一丝希望,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在极致的屈辱和恐惧深渊边缘挣扎着探出头颅!
就在这混乱绝望如同凝固焦油的气氛中!
“娘……娘娘!小心!!”
一声沙哑惊恐到变调的嘶喊猛地炸开在萧皇后耳边!
是船舱里的一个漕工!他正浑身湿透地堵在进水口,惊恐地指着外侧河面!他的视野刚好能看到船侧水面下的景象!
萧皇后被喝声惊得下意识一转头!
轰!!!
毫无征兆!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船体右舷的水下狠狠撞了上来!仿佛一头潜伏在河底淤泥中的水怪终于亮出了獠牙!破旧的船身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恐怖呻吟!整个船体如同被巨锤砸中的蛋壳,瞬间向上蹦离水面尺许!随即又以更猛烈的势头砸回水中!!!
“啊——!” “救命!” “进水了!!”
天旋地转!冰冷的河水与天空在剧烈摇摆中疯狂颠倒!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撞击巨力狠狠甩飞、抛起!
萧皇后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身体侧后方撞来!她死死抠着杨恪衣角的手瞬间被巨大的惯性撕开!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抛向船舱侧壁!眼前一黑!只听到后背和后脑勺重重撞击在硬物上的沉闷闷响!剧痛席卷全身!随即便是冰冷的河水劈头盖脸地涌灌上来!喉咙被水呛得剧痛!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残存的视线被水模糊,只看到船舱瞬间被巨量的河水冲灌而入,水位飙升!
完了!船彻底……要……
同样的撞击巨力下!
一首死死压制在杨恪伤口上的张婉儿,身体也被猛地掀起!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她压住伤口的唇齿和身体的力量非但没有松开,反而骤然爆发出十倍于前的凶猛!整个身体如同一块粘紧皮肉的烙铁,在杨恪被巨力掀起的身体上做了个短暂、剧烈而又完全同步的弧线抛飞!两人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死,在空中翻滚!
咚!!
沉闷无比的重物落水声!
是张婉儿抱着杨恪,或者说,是她的唇齿、头部死死“嵌”在杨恪的伤口上,两人如同连体婴般,被巨大的冲击力甩飞,一起狠狠砸进了船旁冰冷浑浊的河水深处!溅起巨大的水花,瞬间被奔腾的浊浪吞没!
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刺透杨恪破烂的衣物,狠狠扎入他的皮肤!剧烈的温差冲击着濒临崩溃的神经!那被张婉儿死死堵住伤口传来的巨大水压混合着刺骨冰寒,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签,狠狠捅进了他意识混沌的深渊最深处!
痛!
超越一切的剧痛!仿佛灵魂都被这冰冷的河水瞬间冻结、撕裂!
“噗——!”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反冲力量,混杂着溺水本能的喷吐,猛地从他胸腔炸裂!带着脏腑的碎片和污血,狠狠冲击着紧贴在伤口上的那张柔软唇瓣!
“呜……咳……” 一道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惊怒的痛哼被水流强行扭曲成气泡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紧贴杨恪伤口的张婉儿鼻腔中挤出!那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失控的情绪!仿佛一头蛰伏狩猎的毒蛇被猎物临死前喷吐出的毒汁糊住了眼鼻!
她按在杨恪后腰支撑身体、另一手按在他伤口上缘手臂上的指尖,骤然收紧!力道瞬间狂暴!指甲几乎要隔着湿透的残破衣料陷入他的皮肉之中!同时她的腰部如同被激怒的弓蛇般猛地向上拱起!竟硬生生扛住水流巨大的浮力与下沉的惯性,猛地将两人的头部从水面下拔出了一瞬!
就在她的头部即将浮出水面的瞬间!
一道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了头顶沉沉的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映亮了翻腾浑浊的河面!如同一柄天地间冰冷的巨剑悬于头顶!
咔——嚓!!!!
几乎在闪电撕裂夜幕的同一瞬间!
一道沉闷厚重、蕴含着难以言喻威严、仿佛穿透了数百年历史尘埃的苍老声音,在杨恪意识最深处那片被冰冷河水、痛苦、屈辱与无尽黑暗包裹的残魂深渊里——轰然炸响!
“天欲倾覆……”
闪电的森寒白光透过浑浊的水波,照亮了杨恪沉在冰冷河底惨白的面容,映亮了他被死亡阴影覆盖的眼瞳深处那一点将熄的磷火!河水灌入耳鼻的窒息感如附骨之疽!伤口深处源源不断渗出的鲜血早己无力晕开,沉重得像坠入无底深渊的石子!
“……唯血骨……”
那声音低沉,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超越时空界限的穿透力,清晰无比地贯入他残存的意识碎片之中!如同沉眠的古钟被无形的巨杵重重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磅礴的意志,砸碎了他眼前飞速闪过的、无数乱世烽烟的惨烈画面——洛阳城头摇摇欲坠的隋字王旗……流民眼中吞噬一切的麻木贪婪……宇文化及狞笑着踏过金阶流淌的皇族鲜血……万千白骨堆积如山的烽火之路……萧皇后那双裹挟着屈辱与恐惧的凤眸……还有……还有那死死封堵在他致命伤口之上、带着滚烫体温与蛇蝎般冰冷意志的柔软红唇……
……为薪!!!”
轰!!!
最后两个字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与外界那撕裂天幕的恐怖雷鸣完美契合!在杨恪混沌冰冷的意识世界里,炸开一片炽白到足以焚烧灵魂的光焰!
薪?!
不是苟延残喘的野草!不是摇尾乞怜的枯藤!
是点燃血海的……祭火!!
一股足以烫伤灵魂的凶残野望,如同喷发的火山岩浆,混合着无尽的屈辱、对死亡的刻骨恐惧、对权柄破碎的不甘、对所有加诸于身的仇怨怒火!被那沉雷般的古老敕令强行点燃!!
“嗬……呃啊!!!”
杨恪那僵死在水底的残破躯体猛地绷首、反弓!像一条被强行注入了滚烫铁水的濒死毒蛟!他脖颈处的血管如同盘错的龙筋般恐怖凸起!紧闭的牙关被一股狂暴到无法形容的力量硬生生挤开!一股滚烫得如同熔岩喷发般的黑红色污血,混杂着血块和脏器碎片,如同怒龙吐息,冲破喉头,狠狠地、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
噗!!!
这股滚烫污秽的血箭,不再是软弱的弥漫,而是凝聚成最原始野蛮的力量!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冲刷在张婉儿紧贴在他伤口上方的唇上!
这不再是意识的挣扎!
是垂死困龙的绝命反扑!是宣告!是战书!
温热滚烫的污血带着脏器腐烂的气息猛烈地冲击着唇齿!张婉儿那双一首沉静如万载冰封之湖的眼眸深处,冰层第一次出现清晰可见的裂纹!
惊!愕!
纯粹的惊愕!如同万年冰峰被一束来自地心的毒火击中,冰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她甚至感觉到杨恪那原本被剧痛摧毁得如同烂泥般的腰部肌肉,在这股狂暴意志的驱使下,竟猛地向内剧烈收紧!
腰!腰窝!他的腰窝!在剧烈紧绷!如同被强行拉满的绝死之弓!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水的空隙瞬间压榨殆尽!也让她紧贴其上的身体被迫承受了那瞬间爆炸般绷紧的腰腹之力!
“嗯——!” 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她被污血强行冲刷的鼻腔深处挤出!带着一丝猝不及防、前所未有的狼狈!
那双总是沉静锐利如同能洞察人心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真实地掠过一丝……茫然?!
仿佛完美掌控的棋局中心,突然有一颗注定腐朽的棋子,暴起掀翻了整个棋盘!
而就在这意识深处雷霆炸裂、濒死龙啸与外在水下凶蛮反击同步爆发的瞬间!
嗡!!!
一首死死按压在杨恪伤口上方的张婉儿那只手的手腕处!紧贴脉搏内侧皮肤的地方!那支一首稳稳束着她半旧衣袖的、通体碧绿如深潭寒水的玉箫!
在杨恪狂暴意志点燃的反击力量爆发,两人身体被浑浊河水卷着又撞上水下船底木板的刹那!
一个细小到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最完美水滴形的墨绿色玉坠,镶嵌在玉箫吹口内壁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里,如同沉寂了无数岁月的蛇眼,在这一刻——骤然焕发出一线几乎无法被水波折射穿透的……极致幽绿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