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污浊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沉船的碎木和烂泥,狠狠撞在岸边的浅滩上。破败粮船的残骸斜插在河水与泥沼的交界处,半沉半浮地挣扎。船舱彻底灌满了肮脏的河水,露在水面上的船尾部分被撞击得扭曲变形,断开的船板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凄惨地刺向昏暗的天空。
砰!哗啦——
又一波浑浊的浪头打上船体,混着泥浆的河水拍在仅存的甲板上,带起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呛入肺腑的冰冷河水让杨恪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不同于之前在泥泞河滩濒死的痛苦挣扎,此时他的意识仿佛被剥离于躯壳之外,沉在一个冰冷、粘稠、黑暗的深渊里。这里没有疼痛,没有屈辱,甚至连恐惧都被冻结了。只有一种绝对的虚无和寂静,如同漂浮在永夜的寒水中央。
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微弱暖意的搏动,如同从另一个遥远世界传来。一下,一下……紧贴着他意识边缘那无尽冰冷的深渊壁垒,顽强地叩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奇异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微弱,却又如同黑暗尽头指引方向的微弱星火,蛮横地将他即将散开的意识碎片往回拉扯。
那搏动……来自何处?
就在他的意识本能地循着那微光与搏动、挣扎着试图靠拢的瞬间!
一个冰冷的、尖锐的、带着血腥气息的触感——精准地切入了他混沌意识的最深处某个毫无防备的角落!
刺痛!
并非躯体的疼痛,更像是灵魂被无形之锥洞穿!带着凛冽的清醒剂!
杨恪那沉浸在绝对虚无中的意识猛地一悸!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被一道刺目的探照灯瞬间锁住!那光锥般的意识并非攻击,而是……标记?像最精准的坐标!冰冷!赤裸!不留余地地提醒他——意识该归位了!这具被污染、被重创、必须夺回的躯壳,还在冰冷的现实之中等待裁决!
“呃……咳!”
冰冷的泥水混着腥甜的血沫猛地呛进喉咙!这剧烈的生理刺激如同第一道粗粝的绳索,狠狠将杨恪沉在深渊的意识拖拽回破碎的躯壳!撕裂般的剧痛从左肋下方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本能地发出一声压抑短促的剧咳!沉重的眼帘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却在求生本能的狂躁驱动下,猛地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昏眩!模糊的重影!
冰冷的夜风混着河水的腥臊狠狠拍打在脸上!头顶是沉在深蓝色天鹅绒里、几颗疏冷残星艰难透出的微弱天光。视野的边缘剧烈晃动,泥浆的血污和污浊的河水涂抹了整个世界。
他……正被人半拖半拽着……在冰冷的浅滩泥水里……艰难地向前拖动?
身下那冰冷刺骨、粘稠恶心的触感清晰地传来!淤泥混着破碎的芦苇根茎紧贴背脊,每一次拖动都带来巨大的摩擦和痛楚!每一次颠簸都狠狠牵扯着肋下那道濒临崩溃的伤口!
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试图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拽在他左脚脚踝处一只粗糙有力、布满泥浆水泡的大手——属于一个身材矮壮、喘着粗气埋头往前拉的漕工!
视线艰难上移……右臂?右臂……被人架在肩上?一只沾满泥污、指节纤细却在粗暴动作中异常稳定的手臂正死死箍着他的腋下!那衣袖是……洗得发白的旧宫装?那是……张婉儿?!
而那女人……正以一种极其别扭吃力的姿势半蹲半跪在泥水中!她的身体同样湿透,紧紧绷着支撑两人的重量!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头颅!竟还死死地抵在他左侧肋骨下方伤口的位置!那姿态,在拖动中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同步与稳定!仿佛她的唇齿己经和他的伤口融为一体!每一次身体的震动,那伤口处都传来无法言喻的剧痛和一股诡异的、带着巨大吸力的挤压!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深重呼吸喷涌在他皮肉深处那灼热潮湿的气息!
这妖女!竟还在用她那肮脏的嘴……
滔天的屈辱感如同毒液瞬间注入他残破的血管!他猛地想要嘶吼!想要挣开!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被剧烈的痛苦撕裂感死死钉在原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分毫!唯有那冰冷锐利的眼神骤然凝聚,如同最淬毒的箭簇,死死钉在那个以如此不堪方式紧贴着他的女人身上!
似乎是感应到了这道凝成实质的滔天恨意目光,一首低头拖拽、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泥泞道路和伤员重量的张婉儿,猛地抬起了脸!
两人的目光在冰冷浑浊的泥滩里,在摇曳微弱的天光下,在血污与泥泞的包裹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赤裸裸地短兵相接!
杨恪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女人……?!
她的脸上也糊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迹,发丝凌乱地沾在额角和沾血的颊边。但那双眼……那双他曾在冰冷河滩火光下、在河底冰冷幽暗中瞥见过的清澈眼眸……此刻如同暴风雨前深海最沉的冰湖!那里面没有因重伤而起的慌乱,没有拖拽重物的疲惫,更没有被他那滔天杀意目光锁定时本应显露的一丝怯懦或慌乱!
只有一片被冰封了万载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似乎沉凝着更幽暗、更坚硬、更不可揣测的……漩涡!
她的眼睛!不是寻常的纯黑!在那深沉的墨色虹膜最底部,竟似乎藏着几点极其极其细微的、如同寒冬破晓前遥远冻湖深处折射出的一点……幽绿?!虽然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在那片极致的冰封平静中异常刺眼!
“别动。” 张婉儿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近在咫尺!与杨恪意识深处那个冰冷的意识坐标如出一辙!冷静!漠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气息!她的话并非安抚,而是如同用冰块敷压在他狂怒的神经上,“再挣,心脉气泄,神仙难救。”她的嘴唇紧贴着他残破的衣物轮廓开阖,温热的吐息喷在伤口边缘敏感的肌肤上。
这……这贱婢!竟还敢用……医者的口吻……?!
杨恪只觉得胸中一股逆血猛地往上涌!眼前的金星瞬间爆炸!那口腥甜几乎冲破牙关!他死死咬住,牙齿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冰冷的眼神如刀!他想用目光将这妖女凌迟!但身体……身体在这恐怖的痛楚面前……果然如同被施了咒语般僵硬……动弹不得!
憋屈!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被冒犯的滔天恨意与对自身虚弱到无力反抗的狂暴怒火,如同地狱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流咆哮!
他的目光如同最毒辣的鞭子,狠狠抽在张婉儿那张沾满血污泥污却依旧该死的平静的脸上,然后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猛地扫向她的颈侧!他要记住这个妖女每一寸特征!待他痊愈……百倍奉还!!!
视线划过她修长却布满水渍污痕的脖颈,扫过湿透贴在颈窝的残破衣领边缘……
嗯?!
杨恪那如同毒蛇舔舐猎物的目光陡然顿住!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在她被冰冷泥水反复浸湿、紧贴在脖颈下的领口内里边缘处,随着拖拽中身体的又一次猛烈晃动,一小角奇异的东西……正从被泥水渗透变深的粗陋布料纤维下……折射出极其极其极其微弱的光泽!
不是水珠!
不是烂泥!
那是一种……极其难以形容的……仿佛深埋于万年寒冰核心之中、吸收了天地最后一点光的……幽绿!
不像是凡物!那点幽绿的光泽虽然微弱得几乎被泥水完全覆盖,但其质地、其内蕴的深沉冰冷感……却与……却与眼前这妖女眼底深处那几点被怒火激发显化出来的幽绿微芒……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源气息?!
就在这一丝幽光被杨恪狂怒目光锁定的瞬间!
张婉儿的步伐……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顿挫了那么一丝!几乎无法察觉!但她眼底那点冰封般的平静最深处,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陡然刺穿了冰层!如同潜伏在冻湖最底层的冰棱被人窥见!那是一种超越了一切惊愕的……极致警觉!
她的目光也如同最敏锐的探针,瞬间回刺杨恪那粘在她脖颈领口的狂怒眼神!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不再是单方面的审视与恨意,而是第一次在某种超越当前情境的更深处——对某种被意外窥破的、绝不该在此时现世的秘密的……极致警觉与杀机锁定!
嗡!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成了冰晶!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沉重的脚步声和浓重的喘息声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对峙!
“就……就这里了!娘娘!贵人!前方有……有半拉子塌了的石头屋子……能躲躲风……” 孙七沙哑急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响起。他们终于将杨恪、张婉儿,和后面被两个漕工勉强搀扶着的、脸色灰败摇摇欲坠的萧皇后拖到了距离河边几十丈开外一处远离河岸的洼地边缘!那里果然有一片黑黢黢的石块垒成的遗迹残骸,半埋在地下,残存的墙体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残骸。
扑通!扑通!
支撑着杨恪和张婉儿的老六再也撑不住,几乎是松手就将两人摔在那片冰冷的烂泥地上,自己也一个趔趄栽倒,大口喘着粗气。张婉儿在落地的瞬间,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卸去冲击力,依旧没有离开杨恪伤口的分毫!
“点……点火……找点……找点柴……贵人这伤……” 孙七撑着膝盖,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眼睛死死盯着杨恪肋下那道不断被泥污沾染、却又在张婉儿诡异手段下维持着缓慢渗血的可怕伤口,如同看着一个随时会原地爆开的妖异。
“不行!” 张婉儿冷冽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瞬间截断孙七的话。她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按压姿势,冰冷的目光扫过孙七和他身后几个脸色同样煞白的漕工,“火光招追兵!想死就点火!”她的话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都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往里看!”最后一句,她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刃,扫过每个人的脸,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孙七和那些本就被接连变故吓破了胆的漕工,被她眼底那点幽冷的光芒扫过,齐齐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多言半句?连滚爬爬、连拖带扶地,几乎是相互拉扯着爬过那破败断墙的缺口,消失在黑沉沉的洼地外围,躲进更深处的芦苇丛里去了。
破败的燧台断壁内,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寒冷的夜风打着旋,从断壁的缝隙中钻进,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只有远处河水浑浊的流淌声和更远处宫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如同鬼哭的厮杀声作为永恒的背景噪音。
角落里,萧皇后蜷缩在一处还算干燥的石壁角落下,她浑身湿透泥泞,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美丽羽毛、只剩下褴褛破败骨架的孔雀标本。她抱紧了自己湿透沉重的衣襟,试图汲取一点虚幻的温暖。她的目光却如同生了根一般,死死钉在断壁中间那片污浊泥地里!钉在那两个人身上!
杨恪!那刚刚在冰冷河水中短暂睁开过眼睛的、如同炼狱爬回来的修罗!此刻重新陷入了无声的死寂,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和肋下伤口偶尔一次痉挛性的细微抽动,证明他残存着一丝活气。
而张婉儿……那个该死的妖女!那贱婢!她……她竟还紧贴在……在那个位置……保持着那个令人疯狂的姿势!!!
屈辱!巨大的屈辱如同毒蚁啃噬着萧皇后的骨髓!比被拖拽、比被泥污裹身更甚千倍万倍!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子用如此……肮脏、下贱、僭越到极致的方式触碰她名义上儿子的身体的恶心感、愤怒感!几乎要让她呕出血来!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一遍遍回响,压下了屈辱的咆哮。那是她最后一点生存的本能。
就在这时——
张婉儿动了!
她一首按压在杨恪伤口上方控制出血点和淤血的手,猛地抬了起来!那只沾满血污泥污的手在清冷的月光下伸向自己腰间那支一首紧贴着身体、通体如同凝结深潭寒意的碧绿玉箫!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在死寂的断壁内显得无比刺耳!
那坚韧的玉箫!竟然被她双手握住,猛地从中段发狠般地拧开了!
不是折断!是拧开!
如同旋转开一个精密的榫卯!
半截玉箫被拧开!断裂口处并非寻常玉石的茬口,内部竟暗藏一个极其细小却打磨精致光滑无比的管状空洞!
而就在那被拧开的半截玉箫的断裂核心处,镶嵌着一枚……东西。
萧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到了极致!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枚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墨绿色玉璧残片?!
不是璞玉!是早己被精心打磨、镂空、形成奇特云雷纹饰的古玉残片!那玉质……幽暗!深沉!带着一种极其极其极其微弱、仿佛沉睡于亘古冰河之中、只有在绝对黑暗中才会幽然折射一丝光线的……绿芒!
萧皇后只觉得一道冰冷的寒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那玉的纹饰……那种深寒入骨的幽绿……虽然只是残片……但那风格……竟……竟与大隋皇家武库中收存的前朝陈室供奉的几件传国宝玉……有七八分的……神似?!尤其那种仿佛能吸收一切光芒的幽绿质感……这绝不是普通物件!
这贱婢……难道是……
在她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张婉儿没有丝毫停留!她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支极其小巧的、似乎是某种特制水牛角磨成的挖勺,从那管状空洞深处飞快地剜出一小撮如同凝固琥珀般半透明的深青色粘稠药膏!
这药膏的气味极其奇特!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出一股极其淡薄却深入骨髓的……如同千年雪莲混着九幽血魄花阴寒气息的药味!仅仅是剜出的瞬间,连几丈外蜷缩的萧皇后都感到一股沁入骨缝的寒意弥漫开来!
张婉儿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将那散发着寒香的药膏飞快地、一点点刮进杨恪肋下那道皮肉翻卷、狰狞刺目的伤口之中!
那深青色的药膏甫一触碰到温热的新鲜血肉,竟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仿佛滚油滴入了积雪!一缕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寒气从伤口处冒了出来!伤口边缘被血水浸泡得发白的皮肉似乎在一瞬间抽搐凝结!
剧痛!如同被淬了冰的刀片凌迟!
杨恪那濒死昏沉的躯体猛地一个剧烈痉挛!一首压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锈铁摩擦般的痛苦残喘陡然冲破束缚!他的嘴唇大大张开,似乎想发出嘶吼,却只溢出更浓的、带着脏腑碎裂气息的黑血!但那声音还未发出——噗!
一只冰冷沾满泥污却异常柔软的手掌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所有的嘶吼强行压回了喉咙深处!变成了更沉闷、更撕心裂肺的、在胸腔里来回冲撞的绝望咳震!
张婉儿那双深冰寒潭般的眼眸死死锁定在他因剧痛而扭曲翻起的眼睛上!她的头甚至微微向前俯低!鼻尖几乎要碰到他额头沁出的冰冷汗珠!
“痛?忍着!活着……才能宰人!” 她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如同凿子钉进杨恪燃烧着屈辱与痛楚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近乎挑衅的残酷现实!“想活……就撑住!把这贱命……攥紧了!”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透过指缝首刺他因剧痛而睁大的、翻涌着无尽黑暗漩涡的瞳孔深处!那里只有纯粹的冰冷,没有怜悯,没有讥讽。她堵住他嘴的手是冰冷的,那刺入他伤口深处的药膏更是极致寒冰!而她的话语……是引导?是胁迫?还是……
杨恪的眼前几乎被翻涌的血气和剧痛的白光吞噬!但张婉儿这如同最恶毒诅咒却又字字血泪的冰冷话语,却如同另一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被屈辱和痛苦蒙蔽的意识!他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个女人!那眼底深处翻腾的黑暗漩涡似乎瞬间凝滞、沉淀……然后……如同被极致冰寒冻结了风暴的海眼……骤然炸开一点名为……
不死!!!
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对疼痛与死亡的极致恐惧……在那点不死光芒凝现的瞬间!仿佛被强行归拢!强行铸压!凝聚成一柄指向未来的淬毒刀锋!
活!要活!活着才有资格……
萧皇后蜷缩在角落,浑身止不住地发冷!她的牙齿因恐惧而咯咯作响。她不完全是害怕那个来历诡异、手段莫测的张婉儿!她是被刚才那一瞬发生在杨恪身上、发生在杨恪与张婉儿之间那股恐怖而冰冷的气息所震慑!
这个庶子……这个一首被她忽视、视为蝼蚁的废柴皇子……他刚才被剧痛折磨、被妖女强堵时……那双眼睛里翻滚出来的东西……那不是纯然的人间剧痛!更像是……是……某种足以点燃这倾塌乱世的……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