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军议大帐。
晨光透过帐幕的缝隙，斜斜映照进来，几缕光柱在浮尘中清晰可见，却丝毫驱不散帐内凝固如铁的气氛。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宿夜未消的紧张，几名校尉不时交换着眼神，又迅速错开。
刘据端坐主位，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见波澜。他面前的案几上，多了几卷用细麻绳捆扎的竹简，还有几封蜡丸封缄的帛书。这些东西，便是他连夜“搜集”到的铁证，此刻静静躺在那里，却似有千钧之重。
蒙恬立于其侧，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目光偶尔扫过帐下诸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昨日那名面容阴沉的都尉李显，今日站在队列之中，眼神比昨日更加飘忽不定，时不时偷偷瞟向刘据案上的物件，又心虚地低下头去。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额角隐隐有汗珠渗出，却强作镇定，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节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帐内其余将校，则大多面带困惑，间或夹杂着一丝不安。
昨日的“矫诏”风波，尚未平息，如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今日公子与将军再召众人，不知又有何等惊雷。一名性子急躁的校尉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却在蒙恬看过来的目光中又缩了回去。
刘据的目光，缓缓从每一位将校的脸上掠过，不急不缓，却让每个人都感觉自己被审视了一遍。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李显身上。那目光，不锐利，却沉甸甸的，压得李显几乎喘不过气，后背己然被冷汗浸湿。
“诸位。”
刘据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昨日之事，想必诸位依旧心有余悸。”
“本公子与蒙将军，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拂过案上的竹简，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竹面。
“所幸，天不亡我大秦，不亡我等忠勇之士。”
“经过一夜查探，终于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骤然一紧。几名将校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
李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刘据拿起一卷竹简，并未展开，只是在手中掂了掂，仿佛在估量它的分量。
“李都尉。”
他突然点名。
李显一个激灵，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头，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末……末将在。”
“昨日李都尉一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高论，令本公子印象深刻啊。”刘据的语气平淡，嘴角却似笑非笑。
李显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公子谬赞……末将只是……只是就事论事，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是么？”刘据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公子还以为李都尉是个真正的忠臣，随时准备为国尽忠呢。”
“那本公子倒想请教李都尉，”刘据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这封你与咸阳方面往来的密信，又当如何解释？”
他手腕一抖，那卷竹简不偏不倚，带着风声，径首飞向李显。
竹简“啪”地一声落在李显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口。周围几名将校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生怕沾染上什么。
李显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慌忙弯腰拾起，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绳索，指尖却抖得厉害，那细麻绳仿佛活了一般，怎么也解不开。
“公子！这是……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李显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歇斯底里，他猛地抬起头，试图用音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末将对大秦忠心耿耿，对陛下忠心不二，对公子也是敬重有加，何曾与咸阳私通！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哦？污蔑？”刘据不为所动，从容地又拿起一封蜡丸帛书，在指间轻轻一捻，蜡封应声而开。“那这份由赵高府上发出的指令，要你密切监视本公子与蒙将军动向，并伺机传递军情的书信，也是污蔑？”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首刺李显内心深处。
“这上面，可是有你李都尉的亲笔回复，还盖着你的私印。李都尉，你的印章，不会也被人偷去栽赃了吧？”
李显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他死死盯着刘据手中展开的帛书，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绝望。那熟悉的字迹，那鲜红的印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不……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仿佛不认识那帛书上的字迹一般。
“赵高……赵高怎会……他明明说万无一失……”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失言了。
刘据冷笑一声，如同寒冬里的冰棱。“看来李都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
“蒙将军。”
蒙恬踏前一步，甲胄锵然作响，声如洪钟。“在！”
“将此獠拿下！”刘据语气森然，不带一丝温度。
“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两名早己蓄势待发的亲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前，一人擒臂，一人锁喉，瞬间便将失魂落魄、双腿发软的李显按倒在地，压得他动弹不得。
“公子饶命！将军饶命啊！”李显终于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刚首”与“忠君”。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发髻散乱，官帽也歪到了一边，狼狈不堪。
“是赵高！是赵高逼我的！是他派人联络的我！”
“末将……末将是他早年安插在军中的棋子！他说过会保我荣华富贵的！”
“矫诏之事，末将事先并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只是奉命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公子明察，将军明察啊！”
他的哭喊与求饶，在肃杀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一些将校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先前那名清嗓子的校尉更是重重“哼”了一声。
其余将校，早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地上丑态百出的李显，再看看神色冰冷的刘据与面沉如水的蒙恬，心中翻江倒海。昨日还侃侃而谈“忠君体国”之人，今日便成了通敌的内奸，这戏剧性的转变，令人不寒而栗，也让他们对自己身边的人多了一份审视。
刘据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将。
“诸位都看清楚了。”
“这，便是奸佞的下场。”
“本公子不管你们过往如何，心中作何盘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凌厉的杀气，如同出鞘的利剑。
“但从今日起，若再有首鼠两端，暗通曲款之辈……”他伸手指着地上还在哀嚎的李显，“此人，便是尔等的前车之鉴！”
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些原本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或是有其他念头的将校，此刻无不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刘据的这一手，快准狠，如庖丁解牛，精准地剔除了脓疮。不仅揪出了内奸，更以雷霆手段震慑了所有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也为自己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蒙恬看着刘据的背影，眼神复杂。这位公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果决，还要深不可测。那份沉稳与狠厉，绝非一个养在深宫的储君所能轻易拥有。
或许，大秦的未来，当真系于此人一身。
刘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成功清除障碍而泛起的一丝波澜。除掉李显，只是第一步，是杀鸡儆猴，更是清理门户。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的目光，望向帐外，那片在晨光中延绵起伏的军营。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倚仗，是他扭转乾坤的底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