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被他们欺压的百姓,此刻则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宿便的臭气、劣质脂粉的残香,混杂着即将喷薄的血腥,以及百姓们压抑许久的怒火与一丝病态的兴奋。
“肃静!”
一声洪亮的喝令响彻刑场。
章邯,身着将军甲胄,面容坚毅,立于高台之上,手中判决文书重若千钧。
他逐条宣读罪状,每念及一桩骇人听闻的恶行,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间或夹杂着几声咒骂与哭泣。
“……私通叛逆,图谋不轨,罪大恶极!”当念到最核心的罪名时,嬴成等人面如死灰,彻底下去。
章邯的声音不带丝毫个人情绪,仿佛一块坚硬的顽石,将秦律的冷酷与公正展现得淋漓尽致。
“奉陛下旨意,斩!”章邯手臂猛然挥落,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
“噗!噗!噗!”
沉闷的声响接连不断,刽子手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颗颗曾经高高在上的头颅滚落在尘埃里,昔日的威风与权势,此刻只化作腔子里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将黄土地浸染成刺目的暗红。
浓郁的腥气迅速扩散,熏得人几欲作呕。
人群中,有胆小的妇人早己吓得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亦有血性汉子,双拳紧握,指节发白,眼中却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啐了一口:“报应!这就是报应!老天开眼了!”
她身旁一个年轻人低声道:“阿婆,小声些,这是陛下圣明,新君英武!”老妪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陛下圣明!”
……
咸阳宫,章台宫内,一如既往的沉静。
扶苏并未亲临刑场,那里的喧嚣与血腥,不适合帝王亲见。但他此刻正负手立于高窗前,目光投向东南方菜市口的位置。
风似乎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拂过他的面颊。
“陛下。”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至他身后数步,垂首躬身,声音比平日里压得更低,也更谨慎了些:“廷尉府传回消息,菜市口一应罪囚,皆己伏法。
章邯将军请示,是否需要将首恶头颅悬于城门示众?”
扶苏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并未回头:“不必了。今日之刑,足以震慑宵小。
传朕旨意,将尸身交予其家人,若无家人,便着地方收殓。”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嬴成、王祁二人,将其罪行刻碑,立于其墓前,令后人知晓,以为镜鉴。”
内侍领命退下,殿内复归寂静。扶苏闭上眼,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似乎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与情感。
戾太子刘据的悲愤与不甘,如潮水般涌动;更有那来自遥远后世,身为高皇帝后裔的骄傲与责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巫蛊……江充……”他仿佛又看到了长乐宫中的刀光剑影,感受到了覆盎门前的绝望与冰冷。
那深入骨髓的背叛与冤屈,即便隔世重生,依旧如烙印般清晰。
“父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复杂。
他曾是刘据,那个被父亲的猜忌与奸臣的谗言逼上绝路的太子。
而今日伏诛的嬴成、王祁之流,与那江充何其相似!扶苏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隐现。
“贪婪无度,结党营私,侵蚀国本,动摇民心!这样的蛀虫,有一个,我便杀一个!有一群,我便杀一群!绝不姑息!”他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戾气与帝王的威严交织。
秦法严苛,汉尚宽仁。
他脑海中闪过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的景象,也忆起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
究竟是铁血律令能铸就长久帝国,还是黄老无为、与民休息更能赢得天下归心?
他沉思着。
不,或许并非简单的二选其一。
秦之集权高效,汉之民本仁爱,若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辅以儒家教化,法家约束,或许……能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今日的杀戮,便是为未来之治铺平道路,用铁血手腕,斩断一切腐朽,为这儒法并用的新政奠定基础。
“我亲手建立的这个秦朝,会是怎样一个帝国?它会比汉朝更伟大吗?我的祖先刘邦,如果看到这一切,会作何感想?他会为我骄傲,还是会觉得我背离了汉室的荣耀?”这个念头让他心神激荡。
他,刘氏子孙,汉家太子,如今却要亲手缔造一个全新的大秦。
若真能开创一个远迈前汉的盛世,高皇帝泉下有知,是会欣慰于后继有人,能超越先辈,还是会斥责他数典忘祖,窃秦之壳,行汉之实,却又非汉?这份源自血脉深处的矛盾,让他一时有些茫然。
但这份茫然很快被更强大的意志所取代。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
无论如何,路己踏出,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今日之血,既是为大秦清除沉疴,更是为朕即将推行的新政扫清障碍。”
他收回目光,眼中闪烁着帝王特有的威严与冷酷,“章邯此人,忠勇有余,手段也足够酷烈,堪为利刃。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眼下的大秦,正需要这样的铁腕。
待到海晏河清,再徐图宽政也不迟。”
他要让咸阳城中所有的眼睛都看清楚,让天下所有人都明白,在他扶苏的治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绝非空谈!
任何敢于挑战律法威严,鱼肉百姓之徒,都将是今日菜市口的下场!这大秦的天下,将迎来一场彻彻底底的革新。
以秦之骨,铸汉之魂,再加以超越,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一条充满荆棘却也通向无上荣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