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团部，那间既是会议室也是李云龙和赵刚办公室的大瓦房里，空气中还残留着胜利的亢奋和浓烈的旱烟味道。
黑石岭一战的缴获堆满了半间屋子，战士们进进出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然而，在这间作为指挥中枢的屋子里，气氛却与外界的欢腾截然不同，显得异常凝重，甚至可以说是压抑。
李云龙一言不发地坐在他的太师椅上，手里攥着烟袋锅，却没有点火，只是用粗糙的拇指在冰冷的烟锅壁上反复着。
他的目光深沉，紧紧地盯着墙上那副巨大的、手绘的晋西北作战地图，视线的焦点，正是黑石岭那块被画上了一个大红圈的区域。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打了大胜仗后的得意与张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混杂着后怕与沉思的严肃。
赵刚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极其详尽的战后复盘。
参加会议的，是独立团所有营连级以上的军事干部。
此刻，这些平日里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汉子们，也都像他们沉默的团长一样，一个个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喜悦和不解，逐渐转变为凝重和惊醒。
“……所以，同志们，”赵刚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黑石岭这一仗，我们是胜了，我们端掉了小泉敏一郎的前线指挥部，缴获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和物资。这份战果，报上去，足以让整个晋西北都为之震动！但是！”
赵刚话锋一转，手中的木棍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场胜利的背后，隐藏着多大的凶险！我们胜，不是胜在了我们的战术有多么天衣无缝，也不是胜在了我们的兵力有多么雄厚。我们胜，胜在了林向北同志带来的技术优势，这种优势，是敌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们是靠着‘出其不意’这西个字，才从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里，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用木棍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同志们请看，小泉敏一郎为我们准备了大餐。第一道，是他的主阵地。他算准了我们会集中最强的火力，用我们最宝贵的捷克式机枪和成批的‘林氏铁瓜’，去敲开他阵地的大门。所以他设了假工事，而把真正的火力点，藏在了这里、这里的侧翼！”
他顿了顿，让众人有时间去消化这份后知后觉的恐惧。他看到张大彪等几位一线指挥员的额头上，己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最致命的，是第二道！是小泉敏一郎握在手里的预备队！他手里至少还捏着一个完整的步兵小队没有动用！他在等，等我们攻上主阵地，筋疲力尽，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他这支生力军就会从我们最意想不到的侧翼杀出来！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整个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只有干部们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战士们的笑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所以，同志们，”赵刚的语气沉痛而真诚，“这场仗，我们赢了，但我们必须当成一次败仗来总结！我们必须承认，在战术谋划和对敌人的认知上，我们差一点就犯了致命的错误！我们不能因为胜利就沾沾自喜，更不能小觑了任何一个对手，特别是像小泉敏一郎这样，工于心计、手段毒辣的敌人！”
赵刚讲完，将木棍轻轻放下，目光转向了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李云龙。
所有的干部，也都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团长。他们知道，这个会上，真正需要“长记性”的，是这位决定了全团命运的最高军事主官。
李云龙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跋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将手中的烟袋锅在桌角上“梆梆”地磕了磕，磕掉里面残留的烟灰，然后站起身，走到地图前。
他没有看赵刚，也没有看其他干部，只是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黑石岭那片区域，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老赵……你说的，对。”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李云龙转过身，面向全体干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刻的、不加掩饰的懊悔和自责。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梗着脖子，而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仗，”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地图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是老子……是老子李云龙，大意了。打了半辈子仗，自以为把小鬼子的那点能耐都摸透了，没想到，差点在一个小阴沟里翻了船。”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众人：“老赵刚才分析的，一点都没错。小泉这个鬼子，是给老子布了个天罗地网。老子当时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一口吃掉他，怎么打个漂亮仗给旅长看。说白了，是打了胜仗，打出骄气来了！是老子的狂妄自大，差点把独立团几千号弟兄，带进了鬼门关！”
他环视一圈，从张大彪看到一营的其他连长，再到二营、三营的干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李云龙，在这里，给弟兄们认个错！这一仗，指挥上的风险，根子在我！是我没把对手当回事！我这个团长，不合格！我向大家保证，这样的错误，我李云龙绝不会再犯第二次！从今往后，咱们独立团的每一次战斗，都得把对手当成是小泉这样的狠角色来对待！要把情况想得更复杂，把困难想得更严重！”
说完，他对着在场的所有干部，郑重地、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
这一番深刻的自我剖析，这一个标准的军礼，让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动容了。
他们认识的李云龙，是那个打了败仗能在师长面前拍桌子，占了便宜能在旅长面前耍无赖的“滚刀肉”，何曾见过他如此真诚地、深刻地进行自我检讨？
这一刻，他们非但没有觉得自己的团长失了威风，反而觉得，眼前的李云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像一个真正值得他们托付性命的、有担当的高级指挥员。
赵刚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欣慰和感动，他走上前，郑重地回了一个军礼：“老李，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们独立团，有你这样的军事主官，有林向北这样的技术人才，有全体英勇善战的指战员，我们就是一支打不垮、拖不烂的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