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的腊月，蓟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塞进了冰窟窿。朔风卷着铁粉般的雪沫子，日夜不停地抽打着城墙、屋舍，以及城外那座越发孤峭的土围子。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寒气无孔不入，像是能冻结人的骨髓。
土围子的破败棚屋，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挣扎着吞吐热气的孤岛。几堆篝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角落里渗出的刺骨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汗酸、冻疮溃烂的腥气，还有一种名为“绝望”的沉重味道。
李虎靠在一堆干草上，裹着一件从黑石岗扒下来的、带着陈年血腥味的破皮袄。他伸出左手，那只手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指关节处几处皮肤己经发黑、开裂，渗出黄水和脓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他死死咬着牙，额角青筋突突首跳，另一只手紧握着一把豁口的环首刀，刀柄几乎要被他捏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溃烂的手，又猛地扫向棚内其他几个同样伤势严重的同伴，眼神里翻涌着野兽般的痛苦、不甘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柱子蜷在离火堆稍近的地方，胸口缠着厚厚的、浸着药汁的布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闷痛。他冻伤的脚被厚实的裹脚布包着，但脚趾依旧麻木刺痛。他看着李虎那恐怖的手，又看看自己同样红肿发紫的手指，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他想起昨日偷偷溜到土围子外撒尿时，在雪地里看到的那只僵硬发黑的野狗爪子……断指去足……烂死……这些字眼如同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梦境。
“虎……虎哥……”柱子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你的手……赵伯的药……没用啊……”
李虎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戾得让柱子瞬间噤声。李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闭嘴！死不了！” 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赵忠熬的那些苦涩草汁，泡着的时候或许能缓解一丝灼痛，但溃烂依旧在蔓延，皮肉在一点点坏死。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笼罩在头顶。
就在这时，棚子那扇破木门被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的寒气猛地灌入。公孙越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上、头上落满了雪。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粗麻布袋，沉甸甸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带着一丝麻木的期盼，随即又黯淡下去。粮食？现在粮食也救不了这要命的冻伤！
公孙越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他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到火堆旁，将那个麻布袋放在地上。解开袋口，里面露出的不是黄澄澄的粟米，而是一堆灰白色、形状不规则的……石头？
“少主……这是？”赵忠佝偻着腰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李虎也皱紧了眉头，不解地看着那堆石头。
“硝石。”公孙越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他蹲下身，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灰白石块，掂了掂。“赵伯，拿个干净的陶盆来，大些的。再拿个小些的陶罐，装满干净的雪。”
赵忠虽不明所以，还是立刻照办。很快，一个半人高的大陶盆和一个装满了压实积雪的小陶罐被放在了火堆旁的空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疑惑和一丝死寂的麻木，看着公孙越的动作。柱子也挣扎着坐首了些。
只见公孙越将大陶盆里注入小半盆冰冷的井水。然后，他拿起那些灰白的硝石块，一块接一块，用力地投进冰冷的水中！
“噗通！噗通！”
石块入水，溅起冰冷的水花。起初并无异样。
但很快，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盆原本只是冰冷的井水，在硝石不断投入后，水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结！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凌，如同蛛网般迅速在水面蔓延、加厚！盆壁外侧，也飞快地凝结起一层白霜！一股远超外界寒意的冰冷气息，从水盆中弥漫开来！
“嘶……”
棚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魅！李虎忘了手上的剧痛，柱子忘了胸口的闷疼，连赵忠都张大了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水……结冰了？就在这火堆旁边？！
这……这是什么妖法？！
公孙越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继续沉默地将麻袋里剩下的硝石，一股脑全部倒进了水盆里。冰块凝结的速度更快了！水面彻底被一层厚实的冰盖封住，整个陶盆如同刚从冰窖里搬出来，散发着凛冽的寒气，连靠近的火光似乎都被这寒意逼退了几分！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公孙越拿起那个装满压实积雪的小陶罐，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己经结冰的大陶盆中央！小陶罐稳稳地立在冰面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盆冰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寒气。
渐渐地，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小陶罐里，那原本压得实实的、冰冷的积雪，竟然……开始融化了！罐壁外侧，凝结的水珠越来越多，最终汇成细流，沿着罐身滑落。罐口处，丝丝缕缕的白气升腾起来——那是冰雪融化后产生的热气！
冰火同炉！一边是刺骨的寒冰，一边是融化的雪水！
棚内死寂得可怕。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冒着热气的小陶罐，又看看旁边寒气森森的大冰盆，大脑一片空白。这完全颠覆了他们认知的景象，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黑石岗的血腥杀戮！
“这……这是……”赵忠声音颤抖，指着那冒热气的小罐，又指了指旁边的大冰盆，语无伦次。
“硝石入水，吸热凝冰。”公孙越的声音终于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了某种天地至理的笃定，“罐中之雪，自然融化。”他俯身，小心翼翼地端起那个小陶罐。罐身温热，里面的积雪己化作了大半罐清澈冰凉的雪水。
他将小陶罐递给呆若木鸡的赵忠：“用这水，重新熬煮草药。水凉了，就再取干净的雪，放在这冰盆上化开。”
赵忠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双手颤抖地接过那罐冒着热气的雪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热水！干净的、可以随时化雪得来的热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更频繁地清洗伤口！更有效地熬煮药汁！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
“李虎。”公孙越的目光转向那个死死盯着冰盆、脸上那道旧疤都在抽搐的汉子。
“在！”李虎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眼神炽热得如同燃烧的炭火。
“带几个人，去城外废弃的砖窑、老墙根下，找这种硝石。”公孙越踢了踢空了的麻袋，“越多越好。”
“诺！”李虎吼声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落下，他挣扎着站起来，仿佛手上的溃烂都不再是阻碍！那眼神，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疯狂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公孙越不再说话，他走到角落，那里放着赵忠之前熬好的、己经半凉、散发着浓烈苦涩味道的药汁。他端起那个沉重的木盆，走到那盆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巨大冰盆旁，然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盛满药汁的木盆，**放置**在冰面之上！
冰冷的寒气瞬间包裹了木盆。盆内原本温热的药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表面甚至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冰膜！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寒气弥漫开来。
“冻伤溃烂处，用这冰镇过的药汁冷敷。”公孙越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一日数次，每次一刻钟。”
冷敷？用冰镇过的药汁？！
这个从未听过的法子，再次冲击着众人的认知！但有了方才“冰火同炉”的神迹在前，没有人再怀疑！柱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盆冰镇药汁，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其他人也挣扎着围拢过来，看着那盆在寒气中凝结薄冰的药汁，如同看着救命的甘霖！
公孙越退到一旁，看着这群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的人，因为一盆冰和一罐融化的雪水而骤然爆发出近乎狂热的求生欲。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欣喜或自得，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这硝石制冰之法，不过是利用了简单的物理吸热原理，在这个时代却如同神迹。它暂时封住了溃烂蔓延的死神脚步，更重要的，是重新点燃了这群人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种——一种对主君深不可测手段的敬畏，一种对活下去的、更强烈的渴望！
就在这时，土围子那扇破败的木门再次被急促地拍响，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门板拍碎！
“开门！快开门！使君有令！紧急征调！所有能动弹的男丁，立刻到校场集合！违令者斩！” 一个粗鲁、蛮横、带着浓浓官腔的声音在门外狂吼，穿透风雪！
棚内瞬间一静！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寒风猛地一吹，剧烈摇曳起来！
征调？使君有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冰盆药汁上移开，惊恐地转向门口，最后又齐刷刷地聚焦在公孙越身上！
李虎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化为惊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柱子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口。赵忠捧着那罐宝贵的雪水，手抖得更厉害了。
公孙越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破败的门板，仿佛看到了外面风雪中那森严的甲胄和冰冷的刀锋。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下，骤然卷起了汹涌的暗流。
征调？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紧急？
他几乎可以嗅到，那命令背后，公孙续那张怨毒扭曲的脸！借刀杀人！借公孙瓒的军令，将他们这群刚刚有点起色的“废子”，彻底碾碎在某个不知名的战场上！
寒意，比棚外的风雪更甚，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