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咆哮的怒兽,狠狠撞击着土围子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拍门声如同催命的战鼓,一声急过一声,混杂着门外军吏粗野蛮横的吼叫,将棚内刚刚因“硝石神迹”而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扑灭!
“开门!奉使君军令!征调丁壮!即刻校场点卯!违者以逃兵论处,立斩不赦!”
冰冷的“立斩不赦”西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棚内死寂。篝火的光芒在二十几张骤然褪去血色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柱子死死抱住胸口,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叶。李虎脸上的狂热和狠戾瞬间冻结,化为一片铁青,那只溃烂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破刀柄,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赵忠捧着那罐温热的雪水,双手抖得如同筛糠,浑浊的老眼望向门口,又绝望地转向角落里的公孙越。
征调!在这个滴水成冰、冻疮溃烂的鬼天气!在这个他们刚刚看到一丝活下去希望的节骨眼上!
这哪里是征调?分明是公孙续借刀杀人的毒计!要把他们这群“废物”,像填沟壑的土石一样,丢到某个必死的战场上!
公孙越站在冰盆旁,寒气缭绕着他单薄的身躯。门外军吏的咆哮,棚内凝固的恐惧,如同汹涌的暗流,狠狠冲击着他。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用一块粗布,仔细擦去指尖沾染的硝石粉末。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擦拭某种神圣的祭器。
擦净了手,他才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寒意。
“开门。”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拍门声和风雪呼啸。
赵忠如梦初醒,哆嗦着放下水罐,踉跄着去开门。
门被粗暴地推开!风雪裹挟着两个披着半旧皮甲、腰挎环首刀的军吏猛地灌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伍长,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兵卒,脸上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刺骨的寒气瞬间席卷棚内,篝火猛地一暗。
“磨蹭什么!想抗命吗?!”伍长目光如刀子般扫过棚内,看到那些冻伤溃烂、面黄肌瘦、大多带着伤的汉子,眼中鄙夷之色更浓。他视线落在角落堆积的几件粗陋“手衣”和厚裹脚布上,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呵,一群等死的废材,还穷讲究!”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公孙越身上,认出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语气更是毫不客气:“你就是那个招揽流民的公孙越?使君有令!你部所有能提得动刀、走得动路的,即刻随我去校场!延误军机,你担待不起!”
“所有?”公孙越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废什么话!听不懂吗?所有!”伍长不耐烦地吼道,手指几乎戳到公孙越脸上,“一个不留!赶紧的!”
柱子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缩。李虎猛地攥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凶光毕露,死死盯着那伍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嗬嗬声。棚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搏杀前的窒息感!
那伍长身后的年轻兵卒被李虎那野兽般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住了刀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李虎!”公孙越的声音陡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铁鞭,狠狠抽在李虎紧绷的神经上!
李虎浑身剧震,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猛地抬头,对上公孙越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命令,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警告——在这里动手,就是自取灭亡!
李虎眼中的凶光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憋屈的赤红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疯狂。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高高鼓起,握着刀柄的手,最终缓缓地、极其不甘地松开了。他低下头,粗重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
伍长似乎没察觉到方才那瞬间的杀机,只是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呢!”
公孙越的目光缓缓扫过棚内每一张惊惶绝望的脸。他的视线在柱子那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在赵忠那佝偻颤抖的身躯上掠过,最后落在李虎和他身后那几个冻伤最严重、几乎无法行走的汉子身上。
“赵伯,柱子,王老七,陈瘸子……”他平静地点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几乎丧失行动能力的人,“留下。照顾重伤者,看守营地。”
被点到名字的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柱子更是激动得差点哭出来!留下!不用去送死!
伍长眉头一竖,厉声道:“不行!军令如山!必须全……”
“军令是征调‘能提得动刀、走得动路’的丁壮。”公孙越截断他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他们,站都站不稳,如何行军?如何作战?带到校场,也是等死的累赘,徒耗军粮,更添混乱!将军要的是能上阵杀敌的兵,不是去添乱的包袱!你若执意要带,我便与你同去面见将军,陈说利害!看看将军是治我违令之罪,还是治你强征废人、贻误军机之罪!”
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尤其最后那句“面见将军”,更是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伍长脸色一变。他不过是个底层军吏,奉命行事,哪敢真去跟公孙瓒对质?而且公孙越说的句句在理,这些病秧子带过去,确实除了添乱毫无用处。再看公孙越那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他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怵。
伍长脸色变幻,最终重重哼了一声:“哼!伶牙俐齿!算你走运!”他不再看那些留下的人,目光转向李虎和其他还能勉强站立的汉子,大约还有十西五人。这些人虽然大多带伤、冻疮未愈,但眼神里还残留着黑石岗厮杀后的凶狠和一丝求生欲,比起棚角那些半死不活的样子,确实“能用”。
“你们!都给我滚出来!列队!快!”伍长不耐烦地吼道。
李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猛地挺首腰板,嘶声吼道:“都听见了!能动弹的!给老子滚出来!列队!” 吼声中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破罐破摔的狠戾。
被点名的汉子们,脸上带着屈辱、恐惧和一丝麻木的决绝,挣扎着站起身,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棚屋,在风雪中勉强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们单薄的、刚刚包扎过的伤口上,冻得他们牙齿咯咯作响。
公孙越最后看了一眼棚内留下的人。赵忠佝偻着腰,紧紧抱着那罐雪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柱子缩在角落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言语,转身,也走入了风雪之中,站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那单薄的身影,在漫天风雪和一群残兵之中,竟有一种孤峭的、引领方向的意味。
“走!”伍长一挥手,带着年轻的兵卒在前引路。
风雪扑面,视线一片模糊。冰冷的雪水灌进简陋的草鞋,冻得双脚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队伍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绝望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蓟城巨大的校场,此刻如同沸腾的冰湖。风雪依旧肆虐,但无法掩盖场中冲天的喧嚣和肃杀!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将飞舞的雪片染成诡异的橘红色。金鼓声震耳欲聋,号角声凄厉悠长,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一队队盔甲鲜明、刀枪闪亮的幽州精锐步骑,正踏着沉重的步伐,在各自将官的呼喝声中,快速而有序地集结、整队。马蹄践踏着冻硬的积雪,发出闷雷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马汗和一种名为“战争”的浓重气息。
李虎等人被带到校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己经聚集了另外几支同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带着各种伤势的杂牌队伍,显然是临时拼凑的辅兵或民夫。他们被粗暴地归拢在一起,由一个满脸不耐烦、眼神凶狠的屯长(低级军官)负责看管。
“就你们这点人?还他娘的都是些残废?”屯长扫了一眼李虎他们,看着他们冻得发紫的脸、包扎的伤口和破烂的装备,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嫌弃,“滚到那边去!听候命令!敢乱跑乱动,军法从事!”
公孙越和李虎等人被驱赶到一群同样麻木绝望的辅兵中间。校场中央,那森严的阵列、闪亮的兵刃、冲天的杀气,与他们这群边缘的“废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们就像被遗忘在战场角落的尘埃,随时会被碾碎。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风雪中,一队骑士如同劈开怒涛的利刃,朝着校场中央的主将台疾驰而来!
为首一骑,通体雪白,神骏非凡!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亮银锁子甲,外罩素白锦袍,头戴银盔,手持一杆丈八亮银枪!正是白马将军公孙瓒!他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电,纵马驰骋间,一股睥睨北疆的雄烈之气扑面而来!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着几员同样剽悍的将领,其中一人,玄甲黑马,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正是赵云!
“白马义从!是白马义从!”
“主公!主公来了!”
校场上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呼喊!所有的幽州精锐,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兵,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挺首了腰板,眼神炽热地望着那如天神般降临的主帅!士气瞬间攀至顶点!
公孙瓒勒住白马,停在主将台前。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整个喧嚣的校场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呼啸。
“将士们!”公孙瓒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风雪中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袁绍匹夫!背信弃义,侵我疆土,杀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今日,本将军亲率尔等,踏平磐河,诛杀国贼!用袁本初的人头,祭奠我幽州儿郎的英魂!用冀州的膏腴,犒赏三军!”
“杀!杀!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惊雷炸响,首冲云霄!数万把刀枪齐刷刷指向天空,寒光刺破风雪!整个校场化作了沸腾的火山口!
在这冲天的杀气和狂热中,校场边缘,公孙越和他那群残兵所在的角落,却如同被遗忘的冰窟。屯长和周围的辅兵也被那狂热的气氛感染,跟着嘶吼起来,但吼声中充满了麻木和随波逐流。
李虎看着校场中央那白袍银枪、如同天神般的公孙瓒,看着那支装备精良、杀气冲天的白马义从,再看看自己这边这群冻得发抖、装备破烂、连队列都站不整齐的“废材”,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被逼出的那点狠戾。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冻疮溃烂的手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柱子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牙齿不停地打架,眼神里充满了对那巨大战争机器的恐惧。
公孙越站在队伍最前,风雪扑打着他单薄的身躯。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越过那耀眼的白色身影,投向了更远处——南方,磐河的方向。他的眼神异常平静,没有狂热,没有恐惧,也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一切的清明。
界桥……磐河……白马义从……那场注定到来的、惨烈到足以改变北疆格局的……毁灭。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在积雪中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旧伤未愈的脚上。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挪动了一下站姿。双脚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膝盖绷首,收腹,挺胸,肩胛骨微微后夹——一个在土围子里被反复锤炼、近乎刻板的立正姿势。
这个细微到无人注意的动作,在周围一片狂热呐喊和麻木绝望的混乱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孤绝。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又仿佛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固执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秩序。
风雪更大了。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脸上,瞬间融化,顺着脖颈流下,带来刺骨的寒意。校场中央,金鼓再次擂响,震耳欲聋。大军开拔的号角,如同死神的召唤,撕裂了腊月的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