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风还是挺冷的,能把人耳朵冻出红块来。
地头的拔草活依旧没停,三队的女人们扎了头巾,拎锄头在西坡蹲了一排。
“诶哟,腰都快断了。”
沈闺女那个腰,我看着都替她疼。
她一动不动地锄,背都不歇一下的。
李婶一边拔草一边感叹,嘴里嚼着刚捡的甘蔗根。
吴婶瞅了一眼沈时宜,低声回:“人家心里有数,你说累,她还没哼一声呢。”
“哼什么呀,人家做的是账上的人,不像咱这随工分跑。”
“哎话别这么说,”刘嫂把斗笠一掀,“那天开会,你没听她念账啊?不漏一个数,比算盘还稳当。”
“我倒是不怕她记,只是这人太冷了。”
李婶叹了口气,“前些年她妈活着时,还常笑呢。
现在——连笑都不像个姑娘家的笑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倒也没恶意,就是带着点村妇惯有的“边干边议”。
中午饭点前,拔草队回村。
江晚秋走在队伍后头,手上提着半篮干草,身上穿着灰呢外套,衣角被泥水溅了点,她厌恶的皱了皱眉,没吱声,表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江姑娘,今儿个干得不少啊。”
刘嫂招呼一声。
“凑合着,能动的就不赖着。”
她一笑,唇角弯着,看谁都温柔。
“啧,这话说得好,像个有教养的。”
“她那模样我看着就像电视里的人儿。”
“你可拉倒吧,哪儿来电视?你那是评剧听多了。”
众人笑闹着进村,气氛倒比往日松快了些。
但一进供销点门口,气氛就变了。
沈时宜站在门槛前,左手抱着账本,右手正在翻点名单。
风吹得她额发往后掀,神色不动,只道一句:“张嫂,让灶房再核一遍糖分分装数,我要补报一份实耗。”
张嫂愣了一下,“不是都登记了吗?”
“有一小撮,提前取用但未记名。”
张嫂瞅了瞅江晚秋,神色一滞。
“这……要不,就算了吧?”
“不能算。”
沈时宜说得利落,“灶房账乱,明年新粮难领。”
她话不重,却一锤定音。
那一瞬间,李婶眯眼看了她一眼,悄声问吴婶:“她这是……还记着呢?”
吴婶撇撇嘴:“谁让人家记账啊。”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说句公道话,这账一清,人也不乱。”
江晚秋站在原地,眼里掠过一丝尴尬。
但很快,她笑了笑,对张嫂道:不怪嫂子,是我那天多嘴了。
我那会儿心急,想着沈姐姐嗓子不好,就随口问了句……不该拿。
她声音不大,话说得却像一口一口剁进地里——每一句都合理,又每一句都像自己吃了亏。
沈时宜没再搭话,只将账本交给贺珩:“帮我送去队里,晚上我补一份新清单。”
贺珩接过本子,嘴角轻挑:“你打算,把谁都管得明明白白了?”
她抬眼:“至少让账不说假话。”
队里的人,慢慢也听出了味儿。
沈时宜不多话,也不骂人,可她那支笔一落下,就跟刻刀似的——谁多拿一把糖,谁偷懒没登记,她不揭穿你,但也绝不会护着你。
这才是真吓人的地方。
下午没工。
妇人们把洗好的被单、衣裳晾在村口木架上,顺带坐在石墩上歇脚。
“沈家那姑娘啊,是个能做事的。”
“就是太冷太首,谁要她笑笑,也不容易。”
“她不是看不起人,是怕吃人情。”
李婶一边晒被子一边说。
我倒觉得她不傻。
你看她,一口气把江姑娘送糖这事转成了制度,现在队长都不敢偏袒谁。
哎,你说我们队长那么偏袒,是不是......
“江姑娘也是个会来事的,笑的甜,说话低声细语的,谁不爱听?可到底是沈闺女这边清清楚楚,不掺私心。”
“你不觉得——两人比起来,一个甜,一个准,可都不招惹事?”
众人顿了顿,忽然有人说:“咱说句良心话,村里还真少有这两样一起的。”
一时没人接话。
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这话说出来没错,可那“又甜又准”的人,往往不可能是同一个。
傍晚,天擦黑。
沈时宜刚把账册归档,江晚秋又来了。
这次她没带茶壶,只是手上拿着一块帆布,小心地包着什么。
“沈姐姐。”她轻声唤。
“这是什么?”
“我昨天在西坡拾到一块小石头,上头纹路像个心字……我想着你屋子里太冷了,纸镇用它,压着账册不飞。”
她伸出手,脸上是真心诚意的笑。
“你别多想,我不是赔不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没想占你便宜。”
沈时宜接过那块石头。
粗糙的冰冷,的确上头带着一圈圈水波纹,细看像个心形。
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江晚秋笑着,目光柔和,转身时一缕碎发从耳后落下,衬着夕光,像染了淡金。
沈时宜站在原地,目送她背影远去,手指着石头的棱角,没再说话。
这一刻,她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不是防备,也不是信任。
是一种——“你若试探,我便接着,但不会入心”的冷静。
江晚秋的每一份心意,都长着刺。
她接了,但不会扎进去。
夜深,沈时宜摊开补写的账册,把“红薯糖事件”一栏完整填写:“初七误取糖事件,后经核实,非主观盗取,己警示,全队公示。”
落款时,她稍顿了一秒,然后写下:“供销组:沈时宜。”
灯火落下,她合上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