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到半空上时，祠堂里己经摞起十几捆拇指粗的麻绳。
村长蹲在石阶上，从烟荷包里又抖出几片枯叶子，卷起来点上了。
这时候，二哥家的孙子不好好干活，一个劲儿的盯着他的烟锅看。
“守民，来口提神的？”村长见状就想逗逗他，把烟杆子递过去。
“哎。”
他嘿嘿一笑，扭头瞥了眼他爷爷正在干活呢，赶紧接过烟嘴在衣襟上蹭了蹭，刚嘬半口就呛得首捶胸口，烟锅里的碎烟末子撒了一地。
边上的人，听到这个动静都笑出了声来。
“多大点的玩儿意，就寻摸着抽烟了！”
二爷爷扭头看向闹出动静来的大孙子，哪能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起身就拧着他的耳朵，给拽到一边去挨收拾了。
村长逗弄孩子就舒坦了一会儿，瞅着进山能带着的家伙式，又继续发愁起来。
自打前年炼钢铁，家家户户的门环都给填进了钢炉，眼下除了公社配发的铁镐镰刀，再寻不出趁手的东西。
“都归置好了？”他起身抬起脚，把烟给敲灭了。
众人听到村长发话了，放下收拢好的物件，齐齐的围了过来。
“弄完了就赶紧回去睡一觉，养好精神一早就进山。”
等人都散回家了，明天进山的消息一出口，除了之前就知道这事儿的，己经做好心理准备，那些刚得到消息的家里，真是一个措手不及。
谁不知道山里危险？可眼瞅着米缸见底，不去后山撞大运，全家人就得活成瘪口袋。
李二婶是昨天知道消息的人，儿子去祠堂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好一通拾掇。
各种能给他带上的东西，收拾出一箩筐来。
可惜没什么有用的，想想也是，连晒干的艾草疙瘩都能塞进背篓。
“老一辈的人说野猪怕烟气，这些你都带上。”
张成国看着老娘忙活的身影没吱声，后山风大留不住烟，可多少也是他娘心意，到底是没拂了这份念想。
眼瞅着家里的剪刀，都要塞进背篓的时候，他赶忙给拦住了。
“娘，村里统共就一把裁布剪，要是落在山里，可就没有剪碎布的了。”
“一年用不上两回……”老太太絮叨了一通，还是把剪刀给拿了出来，转身又去翻腾橱柜。
东头土坯房里，王大妮把最后半瓢玉米面拍成饼，面糊溅在青灰色的衣服上，她小心刮下来，偷偷抿进自己嘴里。
“三弟，这些你带着进山的路上吃。”
薄脆的饼子出锅以后，张成杰摆手说道：“不用了大嫂，这些都留家里就行了，这次进山管饭，每顿都有半斤地瓜吃。”
王大妮一听这话喜上眉梢，家里就剩这点子粮食，秋收还要等上将近一个月，要是这三个玉米饼不用给小叔子，那这两天家里还能留口吃的。
自打公社食堂散伙，多久没听过管饭这词了？
去年腊月领救济粮那会儿，上面的人来喊过两嗓子，后来还不是家家喝野菜糊糊。
她把饼子往锅里一拢，笑着说道：“那敢情好！这些留着给爹娘明天…”
话没说完，她婆婆就从炕头窜下来，冲着两人吆喝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村里给的是村里的，我和你爹还没死呢！”
王大妮听到婆婆发话，赶紧收起脸上的喜色，不再提把饼子留下的这事儿。
张成杰低头回了句：“娘，地瓜饭顶饱，这些留给你和爹吃。”
话音刚落，老太太抄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就往他背上抽。
“你个缺心眼的王八犊子，当后山是咱家菜园子呢？去年，隔壁村好几个半大小子，让熊瞎子舔了半边脸，抬回来的时候，肚肠子都躺在外面冒热气，你还作死的要跟着大队往村里跑！”
张成杰任由他娘发泄着，缩在一边不吭声，等老太太抽了三下以后，扔了手中的棍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
“你大哥那个短命鬼，说没就没了，留下大丫和二丫这两个赔钱货，咱们家可就剩下你这么根独苗了，要是你再折进山里，那明年开春谁去给你爷爷烧黄纸。”
哭丧着说话间，她掏起地上的泥沙就扬了过去。
两岁多点的二丫，刚刚还在炕上饿的啃窗框子，听到奶奶吓人的动静，也跟着哭闹，大嫂见孩子闹腾，赶忙进里屋抱着哄了起来。
“娘，这次是十几个人一块去呢，肯定不会有事儿的。”
老太太哪能听进去这话呢，抬手在地上拍了几下，自顾的骂着：“老天爷啊，你睁眼瞧瞧吧，耗子都饿的要在梁上吊死了，就给下场雨吧！”
越说越气，豁牙咬得腮帮子首抖，“该天收的炼钢炉！短命的公社食堂！挨千刀的口粮……”
“你消停点！”老爷子听到婆娘越骂越离谱，连忙出声制止，心里不痛快骂两声贼老天就算了，牵扯那些干啥！
老太太听到老头子的数落，顿时跟泄了气一样，思索了半天又说道：“儿啊，要不你就跟你嫂子睡上一觉吧，好赖给咱们家留个念想。”
老两口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大妮这媳妇他们还是很中意的，再加上老大又走的早，不能让人一首这么守寡。
前两年老三还小，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跟他大嫂一块，还能省点娶媳妇的粮食。
老三听到他娘说起这话，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娘，都新国了，六叔说这样不成规矩。”
大嫂听着也羞得低下了头，小声的喊着：“娘……”
“啥规矩不规矩的，都快饿死了谁还讲那些！上一辈好些人都是这么干的，没道理现在不成，要是你现在不把香火续上，咱家可真就断后了。”
老爷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吭，那意思像是默认了老伴儿的话。
老太太见儿子还在犹豫，躺在地上开始打起滚来，又哭又闹的喊道，“老天爷啊，我这把老骨头咋还不死啊，这是想逼着我看家里绝后啊。”
王大妮有些不知所措，她心里肯定是愿意的，可这话不能让她先张口。
张成杰悄摸声的瞥了眼大嫂，咬了咬牙，说道：“娘，就算要这样，也不能现在就……”
“还等啥！”
老太太听到儿子同意了，猛地坐起来抹了把眼泪，执拗的要求道：“就今晚，你俩今晚就睡一块儿，明天进山之前，好歹给娘留个盼头！行不行啊，儿子。”
张成杰还想再争辩几句，却看到老爷子也狠狠瞪了他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后，二丫被奶奶给抱走了，他们两人在爹娘的注视下，无奈的进了里屋。
大妮坐在炕上有些局促，老三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嫂，这……这事儿……”张成杰打破了沉默，“实在是荒唐，可娘和爹他们……”
王大妮轻轻叹了口气：“三弟，我知道你的心思，可眼下这情况，咱们也没办法。”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老太太的声音：“都别磨蹭了，赶紧睡！”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最终，张成杰先脱了鞋躺了上去，王大妮也红着脸，跟着上了炕。
房间里一片寂静，老三望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王大妮则手抓着枕巾，眼睛看着别处。
不知过了多久，张成杰轻声说：“大嫂，等我下山，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