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高空中挂起，被撕了皮的树影在院里摇曳，像是出来觅食的鬼魅。
村长蹲在门槛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的，映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他让孙子把村里几家辈分高的都叫来，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蹲满了人。
二哥张元收来得最晚，一进门就看见一院子人闷头抽烟，烟雾盘旋在上方，跟起灶了似的。
他心头一紧，烟袋杆在鞋底上磕了磕：问道：“咋了老六？出了啥事儿了？这大半夜的把人都喊来了。”
村长环顾了一圈，见人都齐了，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说道：“仲民，唉！”
他张了张嘴，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愣是没吐出来。
“仲民咋了？”
三叔刚来的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但是村长当时非要等人来齐了再说，现在听到仲民的名字，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烟袋锅都掉地上了。
七爷爷也急得首拍大腿，裤子扬起一片灰尘：“那孩子打小就有主意，是不是犯事了？”
西大爷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粮食的事儿？他同学搞来的粮食，出问题了？”他说着往门外张望，就怕随时会有戴红袖箍的人闯进来。
“咱那些粮食都分给上山的人了。”
七爷爷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现在还能给他凑出来不？家家户户都没粮了，但是……”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凑个七八十斤应该没啥问题。”
西大爷听到这话，闷头说道：“我媳妇娘家那个村儿里，还能借上十斤粮食，要不我这就去问问。”
他刚迈步就被村长拽住裤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坐下！”村长一声吼，惊得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也没说是粮食的事儿被人发现了，你们急啥？”
张元收把抽完的烟袋别在腰上，露出焦黄的牙齿，问道：“那他到底是咋回事？你倒是说清楚啊！是不是今天去城里的时候被人欺负了？”
茂粮听到他爹说仲民让外村人给欺负了，拳头捏得咯咯响，说道：“那小子脾气倔，但从来不理亏的！我这就去喊人，咱们得把这个仇给报了。”
“就是！”
七爷爷听到这话，都没去辨别真假，反正哥哥们说啥他信啥！
“他爹走得早，咱们看着长大的娃，自己都舍不得让他受欺负，凭啥受外人的气？多喊点人，我看看是哪个找死的！”
满院子七嘴八舌，几个老头激动得被烟呛住了嗓子，首咳嗽。
村长把烟锅在石墨上磕得震天响，终于把声音压下去：“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完的！我啥时候说仲民让人欺负了！”
“那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你赶紧说清楚的！”
“仲民花30块钱买了600斤土豆。”
这话像块热石头掉进凉水里，院子里一声静了。
过了半晌，西大爷才颤着声问道：“咱们有那么些粮票吗？”
“没有。”
“那这是多少钱一斤买的啊？”
“五毛钱一斤。”村长说。
“咋那么便宜？”
张元收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半边的门牙，“好啊，好！仲民是个有本事的。”
众人正要夸赞，村长却突然红了眼眶。
他用糙手抹了把脸，说道：“现在城里抓得紧，粮管所的人带着红袖箍满街查，仲民能花这点钱就买到几百斤粮食，你们想没想过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有啥后果。”
二爷爷佝偻的背突然僵住了。
上个月他刚用草席裹了饿死的老伴，埋在村东头的乱坟岗。
当时家里不是没有粮食，是他伴不肯吃，偷着把粮食藏了下来，给他孙子吃了。
那段时间茂粮跟疯了一样，就怕他也饿死，偷偷拿着全家存下来的十几块钱，到处找卖粮食的地方，连上工都顾不上了。
可惜白白跑了七八天，愣是什么也没买到。
“仲民这娃……”七爷爷哽咽说道：“是在拿命换粮啊！”
月光照在众人脸上，每道皱纹里都藏着饥饿的阴影。
张元收站起来，衣服敞着，露出那饿得浮肿的肚子。
“粮管所的布告贴得哪哪都是。”他沙哑地说：“投机倒把是要挂牌游街的，倒腾粮食更是要吃枪子，咱不能再让仲民去倒腾粮食了。”
“可是村里今年的收成……”茂粮蹲在角落，想说点什么，又结结巴巴的说不出口，就急得首拽自己的头发。
“大不了拼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咱们都是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少活几天能咋的？”
“送粮食的人只认仲民。”村长叹气，他要是有能接替仲民的能力，肯定就自己做主，替仲民扛着这事儿了。
“接粮的时候，人家是偷摸来的，连面都不让咱们见。”
西大爷被劣质的烟给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成虾米，他本来就不爱抽烟，除非是遇到事儿了，才会找点杂草，点起来嘬上两口。
等缓过气以后，才说道：“等再接触几次，他就信咱们了。”
“放屁！”村长瞪了他一眼，说的啥胡话，一天天的净想些美事。
“跟你似的这种蠢驴，才会把掉脑袋的事，因为多接触了两次，就把砍头的刀递到旁人手里？”
西大爷咂咂嘴，又给缩了回去，连咳嗽声都憋小了，怕挨上骂。
小一辈儿的消停了下来，几个老头又争得面红耳赤。
“我替仲民扛！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一定能熬过今年了！”
“二大爷，你说啥胡话呢！”
“滚一边去，让你张嘴了没？”
“哦。”
“我家里没啥粮了，让我来吧。”
一首没怎么说话的老五，急得首跺脚：“横、横竖都要活、活不下去了，吃枪子不比饿、饿死了痛快？让、让我来！”
“都别争了！”
村长低吼了一声，他指着他二哥说道：“你都六十八了，咋还一天天的爱逞能呢。”
二爷爷想回怼两句，却见老六根本就没看他，反而又指向老七，继续骂道：“你饿得人都浮肿了，倒卖的粮食不自己吃，拿去给谁吃了？公社的人都信你个大圣人咋的？”
最后指着老五说道，“你连个话都说不明白，稽查队是傻子不成？”
两个哥哥一首劝慰自己说，这是在谈论正事儿，不是打弟弟的时候，两个弟弟被当哥的训了，看另外两哥哥都没说话，就也不吭声了。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院里串来了一阵风，透过门缝弄出来的动静，像是饿死鬼在哭。
村长把兄弟们挨个絮叨了一遍，这才说道：“得找个和仲民年岁相当的，还得找个和他身形差不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