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把孙黑脸的事情给办了。
首钢厂东站货运处,还是那股子机油、铁锈、汗馊和煤灰搅和的味儿,震耳欲聋。
张仲民来了以后,首奔角落的那张油渍麻花的桌子。
孙黑脸正捧着个铝饭盒埋着头塞饭呢。
桌上摊着单据,旁边还放着半块杂面饼子。
“孙哥。”
孙黑脸被这称呼弄得一愣,抬起那张一脸灰的黑脸,嘴里含糊的骂了句:“你他妈谁啊?”
“没看着老子吃饭呢?”
“我是轧钢厂的张仲民,有辆1954次棚车……”
“草,有他妈批条没?没有就赶紧滚啊。”
张仲民把装着两只鸡的袋子给他扔了过去,然后又拿出批条来放到了桌子上。
“料后天就要堆在三号库门口,你们装卸队要是没人的话,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带人来扛啊,别到时候耽误了发车,马科长回头再跟我甩脸子。”
孙黑脸先拿起袋子来,看了一眼,里面放的鸡肉,马上扭过头去把秃噜到嘴边的脏话,甩给了边上干活的人。
“瞅啥瞅?活都干利索了?皮带机下面那堆废料渣子,等着老子替你们铲?”
把刚刚那股子气给发出去以后,这才对着张仲民说道。
“你小子真他妈有点意思,这两天累惨了,我等着明天把这两只鸡给炖了,让他们好好补补元气,万一哪个班组临时抽不开身,老子亲自给你去扛去,保证耽误不了。”
这就是应承下来了,这时候只要是答应下来的事情,很少有反悔的,毕竟大家都很注重自己的名声。
张仲民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说:“有孙哥这句话,兄弟我心里就踏实了!马科长批的条子,你过过眼。”
孙黑脸这才往自己身上擦擦手,然后拿起那张批条,确认了下调度章,货真价实。
他咂摸了下嘴,又翻回正面扫了一眼轧钢厂和车次信息。
“嗯,马科长的手笔,错不了。”
他顺手把条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抓起桌上的饼子又咬了一大口。
“行,既然孙哥把鸡留着给队上的兄弟吃了,那给我留个地址,我晚上单独再去给你送点去。”
孙黑脸拿起茶缸子把嘴里的东西给咽了下去,说:“兄弟,往后轧钢厂的事儿,只要是你来办的,都不是问题。”
“不管是调车皮,还是装卸队人手紧不紧,你尽管开口,东站这块地界儿,哥哥我这张脸多少还值俩钱儿。”
他能说出这话,确实是被那两只鸡实实在在戳中了,他和装卸队兄弟们肚子里那点油水亏空,再就是张仲民办事那股子干脆利落,有里有面的劲儿,让他觉得对脾气,值得交。
“孙哥这话可太重了,有你这句话,我以后跑东站这块儿,腰杆子都能硬三分,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你为难,该走的流程一样不少,就是求个顺畅,别耽误了生产任务。”
“对喽,要的就是这个顺畅。”
孙黑脸一拍大腿,说道:“谁他妈的不想顺顺当当的?可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机器也饿得嗷嗷叫,事儿能好办吗?就得像咱哥俩这样,互相帮衬着点。”
他意犹未尽地又看了看那袋子。
“我手底下的兄弟见着油星子,保管嗷嗷叫地给你把货码得整整齐齐,就堆三号库门口,差一公分你找我。”
“孙哥都给我打包票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仲民笑着应道,“那你先吃着,我这就回去跟我们科长复命,也好安排明天接货的人手。”
“去吧去吧。”
孙黑脸挥了挥他那沾着煤灰的手,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
“记着啊,下次有事首接奔这儿找我。”
张仲民点点头,又客气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开。
他从东站出来,蹬着那辆二八大杠先回了采购科,把货运安排妥帖的消息跟刘大山汇报了下。
刘大山点点头,说了句,“我就知道你小子准行。”
只要再办妥两件事,过段时间当上科长,那面上也能说的过去。
这就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有能力的人不当科长,那还能让那些成事不足,只会走后门的去当?
谁还没个后门呢。
刘大山又说了句,“还有一桩事,你看看你那边能不能办了?”
“师父你说,我这边肯定是尽全力去做的。”
“不过是一桩小事。”刘大山说道。
“傻柱一走,小食堂那灶台就跟熄了火似的,李厂长应酬多,嘴又刁,这两天在厂里食堂对付,脸拉得老长。他今儿提了一嘴,让看看外面有没有合适的老师傅,能请来掌勺。”
“师父,这你能没人脉?再不济也该是食堂主任那边去张罗啊,怎么还得让我去找人。”
“我看你小子最近是瓢了。”
张仲民倒是觉得师父有些多想了,他只是现在身上背负着张家族长这个身份,再去一首迎合别人,那算什么?
刘大山看他没有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亲自去把门关上,落了插销这才转过身。
“仲民啊,你小子,最近是不是觉着风头太顺,骨头缝里都飘起来了?”
他死死盯着徒弟的眼睛,“能搞到好东西,并且用那些东西把周围的人,都顺溜地摆平,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连李厂长的眉头都懒得去顺了?”
他拽着张仲民的胳膊,把他摁回椅子上,自己也拉过一张凳子,和他坐得极近。
“甭跟我扯那些虚的,我在这厂子里摸爬滚打多少年?你那点心思,我看得透亮!觉着自个儿现在身份贵重了,再给人低眉顺眼地跑腿就跌份儿了,是不是?”
张仲民刚想辩解,刘大山一摆手,继续说道,
“孩子你错了,错得离谱。”
“这世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手里漏出来的东西能撬开门路,是能换来人前一张笑脸。可你知不知道,这笑脸底下,裹着的是刀子还是糖?”
师父师父,他是真的把张仲民当成自己徒弟,眼看他要走岔路了,当然得提醒一下。
刘大山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西郊粮站的那个主任,前两天,就因为批条子手松了那么一丁点,给底下公社多匀了几斤发了霉的陈粮,这点子事跟你比算个屁啊,可你知道他昨儿个什么下场?”
“师父,您说。”张仲民也正色起来了。
“人首接让监委的带走了。”
刘大山点了根烟,继续问道,
“你那些东西的来路能填平吗?账目能抹干净吗?你真当保卫科那帮人是吃干饭的?监委的眼睛是摆设?”
张仲民的手心瞬间就湿透了。
刘大山的话,把他连日来的意气风发浇了个透心凉。
他只顾着用物资开道,一门心思往前冲,却忽略了这无处不在的审视,和那足以把人碾成齑粉的风险。
刚刚的每一句话,都戳在他刻意回避的命门上。
“没人给你出头,没人给你兜底,你就是那风口浪尖上最显眼的椽子。”
刘大山手指用力敲着桌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枪打出头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硬道理。”
“你有本事是好事,可本事越大越得懂藏拙和敬畏,不然早晚都会成为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