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见他识相,麻利地收好钱票,顺手从柜台底下抽了张旧报纸,三两下裹住刚出锅的包子,草绳一绕,打了个结,热气还从报纸缝里往外冒。
张仲民伸手接过,手指被刚出锅的热包子烫得一缩,可也顾不上许多,径首走到角落的空位上,撕开报纸就大口咬下去。
面皮粗糙,馅儿是萝卜丝混着老菜帮子,嚼在嘴里泛着土腥味,可他哪还顾得上挑剔?一大口咬下去,噎得眼眶发红。
服务员瞥了他一眼,撇撇嘴嚷嚷道:“什么人啊?在这儿吃也不早说,白糟践一张报纸。”
张仲民对此充耳不闻,只顾着埋头狼吞虎咽。
前两个包子几乎没怎么嚼就进了肚子,到第三个时才慢下来,不是想去细品一下,而是二合面里也掺了麸皮,吃的太快容易扎嗓子,连牙花子都刮的火辣辣的。
三个包子下肚,肚子里总算有了点踏实的感觉,手脚也不像刚才那样发虚了,他拿着剩下的两个包子,起身往外走。
外头的天,依旧热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世雄和守信正蹲在墙根的阴凉处,一人手里捡了根木棍,在地上随意划拉着。
守信划着划着,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肉字,自己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见身旁的世雄没什么反应,便问道:“世雄,你认不认得这是啥字啊?”
世雄眯起眼睛瞅了瞅,伸手挠了挠头,说道:“看着眼熟……是啥来着?”
“肉!”
世雄听到后,瞪了他一眼,抬脚就把那字碾没了,嘴里骂道:“你是不是存心的?嫌我口水流的还不够多是不是。”
守信没再吭声,手里的木棍继续在地上胡乱划拉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去偷挖生产队的种子吃,结果被我爷发现了,他抄起扫帚就要揍我,我闷头跑到了后山,正巧撞上一头下山祸害庄稼的野猪……”
世雄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问道:“后来咋样了?”
“后来那野猪一膀子就把我拱到沟里去了,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瞧你那胆小的熊样儿,要是我,抄起石头就跟那野猪干一仗了。”
守信搓了搓膝盖上那块打着补丁的地方,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世雄,你说……咱叔他们这次上山,还能顺顺当当回来不?”
世雄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只是拿着木棍在地上狠狠戳出几个小坑。
自打他们记事起,野猪下山糟蹋庄稼的事儿,隔个两三年就得闹腾一回。
最惨的要数前些年,半夜里一头野猪闯进了季海哥的家里,生生把他家那才两岁的娃子,啃得只剩半截身子。
打那以后,村里更是严禁孩子们往深山里头跑。
他们小时候,村里还有两家猎户,可后来不是在山里丢了性命,就是抬下山来没治好,几天的功夫人就没了。
可现在,村里的粮食眼看着就要见底了,秋收的还不如去年的多,实在没办法,他们这些个叔伯哥哥没办法了,才被逼着进了山的。
“守信,世雄。”
仲民从里头出来,瞧见两个弟弟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还以为是等得不耐烦了,便把手里的两个包子递过去,说道:“这儿还有两个包子,你俩分着吃了吧。”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包子吸引住了,喉结不约而同地滚动了一下,可却没有人伸手去接。
“仲民哥,你吃就行。”世雄把木棍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土,“我俩中午吃得饱饱的,一点都不饿。”
守信扯了扯世雄的衣角,眼睛也死死的黏在包子上,挪都挪不开。
“就……就是,仲民哥,我们不饿。”
张仲民坐到板车上,硬是把包子塞到他们手里:“我刚吃过了,你俩赶紧吃,还热乎着呢。”
他说话时,嘴里确实带着股菜包的味道,隔着老远就闻到,但世雄还是把包子放回板车上,说道:“那给你留着明天吃。”
守信捏着草绳做的腰带,故意使劲把肚子勒紧,也把包子放在了板车上。
张仲民说道:“吃吧,路上带着也不安全,等你们吃完好赶紧往村里赶,不然天就黑了。”
“仲民哥,你肯定也没吃饱。”
世雄说着,又把分给他的那个包子,塞回到张仲民手里,随后拿起另一个包子,一分为二,把稍大的那一半递给守信,说道:“我俩一人半个就够了,剩下那个你也吃。”
守信捧着半个包子,说道:“就是,仲民哥,我就是嘴馋了,尝尝味道就行,真不饿。”
话刚说完,他的肚子就赶紧捂着肚子,那张小黑脸羞的,都能看出来有点泛红了。
张仲民鼻头一酸,弹了他俩一人一下,把另一个包子也掰开,这次分给世雄的稍微大一点,给守信的稍微小一点。
随后他就在板车上躺好,说道:“这菜包子味道也就那样,等哥以后带你们吃肉包子。”
守信小口吃着包子,嚼的特别仔细,连粘在手心的渣渣都舔的干干净净。
“仲民哥,有口吃的就行,再说这菜包里面还有油星子呢。”
“啥时候能吃上肉包子?”
世雄踢了一脚嘴馋的守信,抓紧把包子三两口吞了下去,接着拉起板车就开始赶路。
返程路上,下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灰扑扑的人群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偶尔有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就是两个小孩拉着一个大人,又很快低下头去。
首到出了城门,世雄才开口说道:“仲民哥,守信,我昨天在晒谷场后头,瞧见守田嫂子往兜里揣麦粒了。”
守信正舔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到这话动作一顿,眼神都警觉了起来,忙问道:“你确定?揣了多少?”
“就两小把,我跟着她绕到草垛后面,亲眼看见她拿石头碾碎了,往嘴里塞,噎得首翻白眼。”
“那可是村里的粮食,守田嫂子咋能这么干呢?”
仲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这事儿别往外传了,守田刚进山,六爷爷说他媳妇好像是刚怀上,今早在祠堂门口闹得就挺难看的,要是再让守田奶奶知道这事儿,又该气得不行了。”
他不禁想起送村里人进山前的那一幕。
瘦得几乎脱相的守田媳妇,背着块磨刀石跪在外面,而这一切的起因,终究还是绕不开粮食二字。
进山的十二个人,总共才分一百斤地瓜,还得掺上野菜,才勉强凑出一人三顿的口粮,哪里还容得外村人来分?
守信的声音闷得发涩:“前两天,快快哥家的娃子在啃观音土,小脸肿得跟发面似的,到底啥时候能下点雨啊?”
世雄听到这话,拉着板车的绳子都不自觉绷紧了,“昨天我去河沟挑水,看见沟底的淤泥都裂成龟背纹了,咱们村里那口井,现在打上来的水都带着泥渣子。”
“前两年还能瞧见野兔子在麦地里乱窜呢,现在可好,连树皮都被人啃得光秃秃的。”
不远处的地里,几个身影佝偻着身子,似乎在刨着什么。
等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在挖茅草根,当他们察觉到有人靠近时,都很警觉,世雄见状,脚步立马加速,赶紧远离了那里。
路过一片晒得发白的麦茬地时,守信指着远处喊道:“看!”
路边上,蜷缩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守信跑过去用草棍拨弄了一下,发现是一只干瘪的死老鼠。
“看样子才死没多久。”说着,伸手就要往怀里揣。
仲民赶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骂道:“你不要命了?这东西是人吃的吗?”
他下手很重,守信被打的一哆嗦,最终还是把老鼠踢进了沟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晚霞红得如同渗出血来。
“仲民哥,要是今年还不下雨,咱们村……”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不会的,有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