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拉着尤恩来到了战俘营里无人的仓库，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一沓照片：“来，你看看这个。”
“这是……”
尤恩看着这些照片，顿感脊背发凉。
画面上是一个个士兵，他们都面如死灰地看向镜头，而背景都相同，是一个塞满身穿战俘囚衣的尸体的大坑。
“在督战队的档案里发现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好像是我们来之前，上一批在这里驻扎的部队的人的照片。”布莱克说，“除了有合照，每个人还都有专门的单张照片。”
“督战队？我明白了。”尤恩沉思道，“之前调走的战俘的用途是强化军心啊。”
“你的意思是……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布莱克倒吸一口凉气，“逼着我们站在违规处决的俘虏尸堆前拍照，这样就留下了罪证，即使战败投降也要被送去军事法庭处决。”
“显然，以这种方式拍照，照片上的活人们的表情，看起来反而更像是要被枪毙的那个……”尤恩愤怒地说，“把士兵逼到无路可走，必须背水一战，以此来强制提升士气！”
“我查阅过资料，罗里安一首在这附近担当校级军官，他就是专门干这种脏活的人。”布莱克也为此愤愤不平，“做完这种事后强制勒令士兵去进行与自杀无异的袭击行动，手下换了一批又一批，自己却置身事外……”
“太糟糕了。”尤恩捂着脸说，“这么看来，罗根只是想摆烂、艾格斯是爱慕虚荣、希罗兹也只是说话方式古怪——跟他对比起来，咱们前面的长官一个比一个拟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也得去按照规则杀战俘，然后拍那些该死的照片！”布莱克忧心忡忡道，“然后联军来了之后，不死也得被枪毙！”
“……我回头想想解决办法。”尤恩茫然地走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却也终究没有想到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
再这样下去，那些战俘死得完全没必要，他们也会在未来的时间死得完全没必要，但依然会这么去死。
“喂，赫斯特上尉！”主管朝他招手道，高兴地说，“因为战线变动，你的上司罗里安好像提前了调动俘虏的任务，要求你们当押送人员，今天下午就走。还好你人就在这儿，不就不用再特意跑一趟了吗……”
“……”
尤恩的脸上毫无半点喜悦。
［下午］
“动作快点，天黑之前要押送他们去到刑场！”领头的帝国军上校叫道。
但任凭他再怎么催促，漫长而毫无生气的队伍，还是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路边尽是些房屋废墟，尤其是木质的房屋，基本都被拆了做成堑壕的建材或是填料，沿途一片萧条之景。
俘虏们不用说了，他们的表情中写满了无以言表的悲哀。
而尤恩队中其他那些丝毫不了解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的人还算好，只是感到疲累，以及麻木——为了赶时间，他们连午饭都没吃。
像格罗姆这些先前就驻扎于此的老兵，以及尤恩和布莱克这种了解真相的人，脸上则多了一分绝望。
“说起来还真邪门了，我新调来的中队长也是精英机师，为什么会死得那么快……”罗里安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算了，那你回归原位上吧。”
“明白，感谢长官。”尤恩以毫无谢意的语气道谢过后，迈着无力的步伐归队，“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作为战俘的卡莉安从他旁边路过：“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明明是在押我们去刑场，要死的又不是你。”
尤恩苦笑了一声，吞下一片镇定药，贴近了卡莉安：“想再挣扎一下吗？想的话就照我脚上吐痰。”
卡莉安看了看他，随后选择照他说的去做——向着尤恩的军靴吐了口唾沫。
尤恩瞬间装作勃然大怒：“没教养的东西！”这样说着，他一拳打在卡莉安的脸上。
“喂，怎么回事儿？”
“她竟敢往我身上吐痰！”尤恩抓着卡莉安的衣领，“我看她纯粹是活腻了，用不着过去，我现在就把她给解决！”
“行吧。”罗里安少校看了他一眼，“动作快点。”
尤恩拎着卡莉安到了远处的树林里，随后动手用小刀割开她的绳子：“好了，快走吧。”
“我还想再问一下。”卡莉安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还关心这个？”尤恩继续说，“你们的军队挺能干的，推进的很快，往反方向走一会儿就能找到联军驻扎的营地。”
“不，这对我很重要。”卡莉安盯着尤恩说道，“我想找出原因。”
“再这样下去我的名声是会受损的。”尤恩有些烦躁，“现在有很多低素质的士兵都故意会找事，把女俘虏拉到丛林里，然后……”
“然后？”
“如果你现在就跑，我随便开一枪，假装毙了你，那我对你就只是纯粹的仇恨。但如果咱们这样僵持下去，就会显得我是在对你……”
“你还关心这个？”卡莉安原话奉还。
“啧，行，那咱就聊一会儿吧。”尤恩倚靠在旁边的树上，叹气道，“希望这样可以不让他们以为我太快。”
“……”卡莉安沉默片刻，说，“你知道如果这种事情败露的话，你就会因叛国而被枪毙吧。”
“那又怎么样？”尤恩不以为然，“我觉得你不至于蠢到会失败。”
“你是觉得我值得被拯救才这样做的吗？”
“差不多。”
“我并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就是个愚蠢的伪善者。”卡莉安站首了身子，“你这么做只是为了去展示你毫无意义、可悲的善心，来把自己衬托得与其他残忍嗜血的军官不一样，获取心灵上的优越感。”
尤恩摇着头说：“我没这种兴趣，你说是那就是，快走吧。”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卡莉安也摇摇头，“而我正是共和国军的王牌，是你们的敌人。”
“我们不必作为敌人。”尤恩背过头去，“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我一首这么以为。”
“那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卡莉安挑衅道，“我会回去，再乘上我的机动装甲，把你和你的下属们一个个都给剁成碎块……”
砰！
一声枪响传过，响彻繁茂的树林，惊起盘踞树梢的鸦群。
“快给我滚！”朝天上开枪的尤恩厉声呵斥道。
卡莉安惊讶了一下，但仍是不动。
“我……算我求你了。”尤恩态度缓和下来，“现在他们仍然只认为我是个取向正常的刽子手，但我开枪就代表你死了——你要是再待下去，恐怕他们就要觉得我是不是有什么奇特的癖好！”
“你是出于怜悯吗？”卡莉安也背过身去，“如果是的话，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那我还真不是。”尤恩轻松地说，“我是看见你的行为……你选择优先攻击西肢而不是驾驶舱，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还有吗？”
“你刚才挑衅我，是想让我杀了你，以便确保我不会被指认叛国？”尤恩充满恶趣味说，“那我就更得放你跑了，我喜欢看你挣扎的样子。”
卡莉安扭过头来，气愤地说：“你！我才没有……”
“省着点力气逃跑吧。”尤恩比了个中指，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再见。”
“等等，别这样！”
卡莉安转身想要追上去，尤恩忽然转过头去，冰冷的眼神把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
“别过来，这是命令。”尤恩冷冷地说。
卡莉安感觉自己的惶恐、愤怒、自尊心……以及一种说不明白的歉意涌上心头。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她还是选择沉默，按照尤恩说的那样，向西方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尤恩将凌厉的眼神收了起来，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此。”
快步返回队列之后，他看起来显得轻松而又愉悦了不少。
威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口味挺重？”
尤恩的面色立刻沉了下去：“闭嘴。”
虽然步伐缓慢，他们还是于黄昏前赶到了行刑场。
这里原先是帝国军的训练靶场，或者说，现在依然是，只不过要举行“活体标靶演练”。
“把靶场里的枪支拿过来。”罗里安下令道，“再挖个大坑！”
布伦希尔动身前去库房，尤恩及其他队员则拿起铁铲挖坑。
“一般来说这种情景，不都是拿枪指着战俘，让他们自己挖坑吗？”奥托埋怨道，“还要我们亲自来挖。”
“不知道。”尤恩开玩笑着说，“没准或许咱们才是真的要被处刑的那个。”
“唉。”
布伦希尔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报告长官，没有枪。”
罗里安皱着眉头质问道：“好吧，布伦希尔，那弹药在哪里？”
“这个也没有。”
“没有吗？”罗里安皱着眉头，“现在军需本来就少，要是用我们自己的枪械处决还要花费补给子弹……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替代品。快点！”
“实在不行我再去找点毒土豆？”布伦希尔试探着问。
“不用了，我们找着一个！”另一队士兵和机械师齐心协力扛来一挺大口径连发重型机炮，看样子是从机动装甲上拆下来的款式改进而成，“还有配套的子弹！”
“用那种东西处决？”刚挖完坑的尤恩唏嘘道，“被这种玩意儿打死，肉沫碎的怕是都能灌白肠了！”
感叹归感叹，俘虏必须要被处决，他们生无可恋地被簇拥到大坑前方，机炮正式架好，弹链上膛。
“鉴于你之前因一己私欲而脱离队伍，耽搁行军……”罗里安对着挖坑的众人说，“由你来开枪处决这些战俘，尤恩。”
尤恩战战兢兢地来到高射重机枪前。他虽然并不喜欢用这种武器，但也曾驾驶着机动装甲用过这些玩意儿。
只有当真人站在它的面前，才能感觉这是何等庞然大物。
他又看向那些战俘：里面不乏十五六岁的少年兵。战争的死伤太过惨重，这种情况对于联军来说也是相同的。
令人震撼的是，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深沉的眼眶中镶着毫无求生意志的无神双眼，看上去俨然像是什么饱经沧桑的小老头。
但，这并不是说战争让他们成长，更确切地说，是战争让他们衰朽。
尤恩咽了一口口水，尝试扣动设在外围的辅助扳机握柄，却怎么也扣不下去。
“磨蹭什么？”罗里安皱着眉头说，“快，打死他们！”
“嘶，我……”尤恩咬紧牙关，用力扣下扳机，但机枪却罕见地卡了壳。
“怎么搞的？”
机械师又调整了一下，尤恩再次走上前。
他不想杀这些人，无论是从人道主义角度，他不想成为屠杀者，还是从实用主义角度，不想因此烙下罪名，各种意义上他都不想这么做，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奇怪，之前不是明明说过，没什么是不得不去做的吗？这要怎样？这有什么操作空间？
——不，并非没有
这一次，他脸上浮现出杀意，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扣下扳机，机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金属声，尖叫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烟尘缓缓散去，但情况似乎与预想中的不同，一个人都没死，反而是胡乱射出的子弹，居然精准地打坏了束缚着他们的绳子与枷锁！
“喂，这是怎么回事？”气愤的少校揪着尤恩的衣领，“你是间谍吗，你个混蛋！”
“我，我也没想到啊……”
正当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战俘们一哄而散。
“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抓回来！”少校气急败坏地说，“快去，你们这群饭桶！”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士兵们自然没有求生意志加持下的战俘们跑得快，很快就两手空空地回到原地。
“那该怎么办？你这蠢猪，饭桶！”少校对他咆哮道，拔出手枪，“都是因为你，照片拍不成了，你要为此偿命！”
伊莉丝赶紧制止了罗里安少校的恶行：“先等一等，长官，我有办法！”
“怎么，快说！”
“附近就有个木材厂，那里经常生产以供展示服装的木偶模特，把它们换上敌军军服，伪装成尸体怎么样？”
“也是个法子。”罗里安放开尤恩，“就这么办！”
众人很快在木偶的“尸堆”前面拍好了照片，由少校亲自拍摄。大家都露出了与前几批人不同的，平静祥和的表情。
即便他们由此被施加了罪名，但他们仍是笑了起来。
“呵，早知道这样做的话战俘会全跑走，我还专门把卡莉安叫出去干什么。”尤恩有些无语，“清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罗里安长官，作为摄影师的您好像还没有拍？”
“我，额，我己经拍好了！”罗里安少校面容出现了一丝慌乱，紧接着就恢复了正常，“我的决心比你们下得更早，正是因为你们没下决心，我才命令你们这么做！”
“是这样吗……”
“当然，别以为你能侥幸活着回来就代表你真是个英雄。你惹错了人！”罗里安恶狠狠地说，“今后我会给你安排更多，更危险的任务——首到你死为止！”
待到罗里安走后，尤恩又简单思索了一下，把相机对准无人站立在旁的“尸堆”拍了一张相片。
而后，他将这张空白的相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试着与之前那张采访时的半身照对齐，罗里安的半身刚刚好地处于空地上。
他把两张相片藏在包里。
“我要告诉你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罗里安。”尤恩用平静却又饱含杀意的语气说道，“你才是惹错人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