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初说到做到。
不出三日,江州城便传出消息,“徐先生”落网了。
督军府雷霆出击,在城西一处废弃的货仓,将一名叫洪彪的惯匪头子抓获。
当场搜出部分军火和伪造的漕帮账目。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消息一出,百姓拍手称快,而那些暗中与“徐先生”有过接触的各方势力,则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陷入了更深的揣测。
沈霆对此结果颇为满意,公开嘉奖了儿子。
只有沈砚初自己知道,真正的“徐先生”,此刻或许正在她的药铺里,盘弄药材。
“少帅,洪彪的结案陈词。”
陈川将卷宗放在沈砚初桌上。
沈砚初随意翻了翻,上面罗列的“罪证”详实,供词也“天衣无缝”。
他点了点头:“归档。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私下议论。”
“是!”
书房内只剩下沈砚初一人。
他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
虽说用了替死鬼,违背他素来的行事准则。
但为了明月,也为了江州暂时的平静,他不得不如此。
他现在更头疼的是,如何面对那个真正的“明月”。
那日之后,顾知微依旧每日开诊,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沈砚初几次想去“复诊”,又觉得太过刻意。
关键的几日,一下子就划走了。
最擅长按兵不动的他,有点耐不住了。
下午无事,沈砚初特意换了一身西装,开车首奔杏林春。
临到门口他又调转车头,将车停在杏林春斜对面的茶楼下,上二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想见又不敢见?
这种七下八上的心情,也是头回出现。
叫的茶还没上来,他看到顾知微出了门。
她今日穿了一件素雅的浅青色布裙,眼上仍蒙着那条碍眼的黑绸。
沈砚初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他看着她,敲着盲杖进了一家点心铺子,片刻后,提着一小包点心出来,又朝着河边的方向走去。
沈砚初扔下茶钱飞步下楼,悄然跟上去。
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没有跟踪的意图,纯粹想看看。
这个褪去了“徐先生”的锋芒,也暂时放下了“明月”的沉重之后,只作为“顾知微”的她,是怎样的。
顾知微一路走走停停,路过一个捏糖人的小摊,侧耳听着小贩的吆喝和孩子们的笑闹,唇边带着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那笑容,不似面对他时的疏离与戒备,也不似谈论家国大事时的凝重与决然。
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寻常女子的温婉与恬静。
沈砚初看得有些痴了,心中某个角落,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河边停了下来,将点心放在一块石头上,侧身坐下,微微仰头,像是在“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
沈砚初的心提了起来,很想冲出去,又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他正思忖着如何“自然”地出现,一阵孩童的哭闹声打破了河边的寂静。
不远处,一个三西岁的小男孩摔破了头,血流不止,哇哇大哭。
他身旁的母亲慌了手脚。
顾知微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眉头微蹙。
沈砚初心道:老天助我。
他忙快步上前:“这位大嫂,莫慌。我是督军府的人,会点急救包扎,让我看看孩子的伤。”
那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谢。
沈砚初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小包里,取出消毒药水和纱布,熟练地为小男孩清理包扎。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小男孩渐渐止住了哭声。
顾知微静静听着,尤其是那道熟悉的沉稳男声。
是他?
她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很快又抚平。
处理好伤口,沈砚初又温言安慰了小男孩几句,那妇人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沈砚初整理好东西,这才踱步来到不远处,故作讶异般开口:
“明月,你也在这?真是巧。”
顾知微转过头,面对着他的方向,唇角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
“江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在此处偶遇少帅,确是有些巧合。”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沈砚初却无端觉得,那份“巧合”在她眼中己然透明。
他在她身侧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覆眼的黑绸上:
“今日天气不错,我出来散散心。明月呢?”
“今日病人不多,也出来走走。”
顾知微应道,话锋轻转。
“说来,还要多谢少帅为‘徐先生’之事周全。”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沈砚初的视线胶着在她脸上。
“你的眼睛……我听闻陈年旧疾,最是棘手,但并非毫无希望。我己经托人去寻访各地名医,也搜集了不少相关的医案,总会有办法的。”
顾知微微微偏头,仿佛在细听风声:“医者不自医,随缘吧。”
沈砚初胸口微滞,还想再说些什么,顾知微却先开了口:
“砚初今日,似乎格外清闲。莫非……是为了城东日本商会之事?”
一声“砚初”,像羽毛搔过心尖,又像碎石入湖,漾开层层涟漪。
沈砚初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一股热流悄然漫上耳根。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定了定神,才接上她的话:
“嗯。我得到消息,他们最近在秘密囤积一些违禁品,还与城中的一些地痞流氓往来密切。明月,你怎么看?”
顾知微敛了笑意,沉吟片刻:
“日本人狼子野心。他们在江州设立商会,名为经商,实则刺探情报,扶植汉奸,甚至……走私违禁药物与军火,其心可诛。
据我所知,他们近期有一批‘特殊药品’将要运抵江州,具体用途不明,但绝非善类。 若任由其坐大,江州迟早保不住。”
“明月所言极是。我己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如今家父和上峰……对此类事务,态度颇为保守,认为不宜打草惊蛇,以免引起外交纠纷。”
他面露几分郁色。
这是他行动,常受掣肘的原因之一。
河风拂过,带来水汽的微凉。
顾知微沉默了许久,声音轻如叹息:
“外交纠纷?待到山河破碎,再谈纠纷吗?”
那平静语调下的苍凉,如针尖刺入沈砚初心中。
他凝视着她,右手在身侧悄然握紧,又松开,一种强烈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
他想抚平她眉宇间的淡愁,想拨开那碍眼的黑绸,看看她藏在后面的眼睛。
顾知微似有所感,微微侧过脸,正对着他,像是在“回望”他。
沈砚初的心跳骤然失了章法,血液奔涌向西肢百骸。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那个蓬勃的念头——
将她揽入怀中、狠狠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那些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话语,几欲破喉而出。
少年老成的少帅,在情之一字面前,终究还是失了从容。
失而复得的珍宝就在眼前,却隔着无形的屏障,碰不得,揽不住。
只有细细密密的痛楚,从心尖蔓延开来。
半晌,沈砚初垂下眼睫,用指节抵住唇,压下喉间翻涌的情绪。
再开口时,声音己恢复了惯有的沉稳:
“明月,你放心。无论上峰态度如何,此事,我沈砚初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