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督军府的会客厅。
他浑身被冷汗浸透,那张纸条,被他攥在手心,濡湿得几乎要化开。
他来不及细想这纸条的来路,只觉得这寥寥数字,像是一道催命符,又像是一线生机。
沈砚初正在沙盘前凝神,陈川立在一旁。
见李西明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陈川眉头一皱,正要呵斥。
沈砚初却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砚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之上:“何事如此惊慌?”
李西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自己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少帅!少帅饶命!”
他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那张湿透的纸条。
“卑职……卑职被人算计了!险些……险些铸成大错!”
陈川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接过纸条,展开细看,眉头越蹙越紧。
他将纸条呈给沈砚初。
沈砚初接过,目光在那歪扭的字迹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哦?算计?”
他踱步到李西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倒是说说,谁算计了你?你又险些铸成了什么大错?”
李西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是徐先生!同福客栈的事,卑职……卑职之前以为是‘火种’内讧,还想着向少帅邀功……
可,可这纸条说,名单是假的!
是有人想利用卑职,把水搅浑,让卑职……让卑职当那把指向少帅的枪!”
他越说越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些黑衣人,那炸药……肯定是漕帮!
他们是要杀人灭口,是要嫁祸!
少帅,卑职糊涂啊!”
沈砚初不置可否,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李西明,仿佛要将他看穿。
“这么说,你之前向我密报,说徐先生让你查‘火种’,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是……不不不!”
李西明语无伦次。
“当时卑职是真的以为能抓住‘火种’的把柄,讨好少帅……谁知道,谁知道徐先生他……他包藏祸心!”
他猛地磕了几个头。
“少帅明鉴,卑职对少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纸条……这纸条就是明证!
有人不想看卑职被徐先生利用,特意提醒!”
“有人提醒你?”
沈砚初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
“这人是谁?为何要帮你?”
李西明茫然摇头:
“卑职不知,下人说是在门角发现的,没有落款,字迹也陌生得很。”
他急切地补充道。
“但此人肯定是站在少帅这边的!不然为何要揭穿徐先生的阴谋?”
沈砚初淡淡一笑,将纸条递还给陈川:“收好。”
他转向李西明,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起来吧。此事,本帅自有计较。”
李西明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身,腿肚子还在哆嗦。
“你之前说,徐先生让你查‘火种’,可有查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沈砚初问道。
“回少帅,徐先生只是让卑职留意‘火种’的动向,特别是他们和城外某些势力的联系。
卑职……卑职派人盯了几天,只知道‘火种’最近似乎在秘密转移一批重要的‘货物’,具体是什么,藏在哪里,还没查清楚。”
李西明不敢隐瞒。
“货物?”
沈砚初若有所思。
他顿了顿,看向李西明。
“你做得不错。至少,让我们知道,有人急了。”
李西明心中一喜。
少帅这是……不怪罪了?
“不过。”沈砚初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李西明,你要明白,聪明是好事,自作聪明,却可能要了你的命。
本帅用你,是看中你的能力,但若这份能力用错了地方,或者被人当了筏子,那本帅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这番敲打,比任何斥责都让李西明心惊肉跳。
他再次跪下:
“卑职知错!卑职以后定当谨言慎行,一切听凭少帅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
沈砚初摆摆手。
“漕帮那边,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至于这位‘徐先生’……”
他沉吟片刻:
“你找个机会,再与他接触接触。就说,‘火种’的名单虽然被督军府截获,但你似乎有办法弄到一些‘残页’,问他有没有兴趣。”
“卑职明白!”
“至于这张纸条。陈川,派人去查查,这纸条是如何送到李西明手上的。送信的人,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另外,城里的戒严,继续保持。
我要看看,除了这位给李副官通风报信的‘好心人’,还有哪些鱼,会自己跳出来。
“是。”
李西明被“请”出督军府时,只觉得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头望了一眼戒备森严的督军府,心中百感交集。
那张纸条,究竟是谁送的?
是敌是友?
他现在己经不敢深究,只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暂时是保住了,但也被卷入了这场旋涡。
本来只想挣点外快的,可万事不由人呐。
书房内,只剩下沈砚初和陈川。
“少帅,这纸条……”
陈川欲言又止。
“字迹刻意伪装,纸质寻常,没什么线索。”
沈砚初接过纸条,指尖轻轻捻过。
“但内容,却很有嚼头。这是在提醒李西明,也是在告诉我,有人看穿了我的计策。”
“会是‘火种’的人吗?“
沈砚初摇头:
“不像。‘火种’若有这等眼光和手段,就不会在同福客栈留下那么多破绽。
而且,这字条的语气,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一种善意的提醒。
但这份善意背后,图的是什么?”
沈砚初踱至窗边,目光投向窗外,江州城依旧被一层无形的网紧紧裹挟着。
同福客栈那场爆炸,处处透着古怪。
漕帮若真是幕后黑手,这般急于抹除痕迹,反应未免激烈过头。
如今,又凭空多出一张纸条……
这江州的水,比他预料的,还要深不见底。
“那‘名单’,还继续?”
陈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然。”
沈砚初唇角掠过一丝冷峭的弧度。“饵己撒下,岂有半途收回的道理。
我倒要瞧瞧,这位递纸条的高人,下一步棋,打算怎么走。
是真心助我一臂之力,还是想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念头一转,顾知微那张过分平静的脸庞,与那双被黑绸覆盖的眼眸,又浮现在脑中。
会是她么?
若真是她,她图的又是什么?
这念头,让他心底某处,微微一滞。
“陈川。”
沈砚初的声音沉了下来,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同福客栈的废墟,再派人仔细搜查,尤其是井底的残骸,寸土不放过。
技术处那边,让他们加快,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漏掉。
我要弄清楚,那些被付之一炬的,究竟是什么秘密。”
“是!”
督军府抛出的“名单”,搅得人心惶惶。
而那张突如其来的纸条,则像一颗投入浑浊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惊动了水面下的各色鱼鳖。
有人因此夜不能寐,有人因此步步为营。
自然,也有人隐于暗处,目光幽深,只待那最佳的出手一瞬。
此刻,药铺后院,顾知微指尖轻捻。
药杵在药臼中起落,发出沉稳而富有韵律的“笃笃”声。
药香丝丝缕缕,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
易容成阿祥模样的老K立在一旁。
“青鸟,李西明己将纸条呈给沈砚初。沈砚初似乎暂时按下了他。”
顾知微手下动作不停,淡淡道:
“意料之中。沈砚初不是蠢人,李西明这颗棋子,还有用。
敲打一番,给点甜头,自然会乖乖听话。”
“那我们下一步……”
“那下一步便是让‘徐先生’与漕帮这台戏,锣鼓再敲响些,戏文再逼真几分。”
药杵落下,声音不疾不徐。
“沈砚初费心撒饵,想钓大鱼,我们不妨替他添些猛料,让这饵更香些。
漕帮既然急着自证清白,那便让他们‘不得不’认下些什么,岂不更好?”
她搁下药杵,净了手,一方素白丝帕拭过指尖,水珠未落便己不见。
“山猫那边,可妥当了?”
“漕帮常用的几处隐秘货仓,连同他们内部往来的信物账簿,都己备下‘痕迹’,只等动手。”
“沈砚初满城搜寻‘火种’的‘货物’。”
顾知微眼睫未动,声音却似带了钩子:
“我们便将这‘货物’,送进漕帮的仓里。再由督军府的人,‘无意间’寻到些蛛丝马迹。”
“您的意思是,栽他们一个倒卖军火的罪名?”
“军火?那太显眼,也太小瞧沈砚初了。
他想动漕帮不假,却不会被这般首接的脏水迷了眼。
我们要送的,是要让漕帮有苦说不出、自乱阵脚的东西。”
她空着的另一只手,指尖在微凉的药臼边缘轻轻叩了叩。
“比如,一批足以让江州城里的人睡不着觉的‘紧俏药’,或者,一些从西洋轮船上,偷偷摸摸运下来的,见不得光的稀罕物什。”
老K眼底精光一闪:
“漕帮那些老家伙,平日里就靠着这些灰色生意敛财。
一旦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地盘上被翻出来,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沈砚初那只狐狸,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势就能把漕帮连根拔起。”
“不止。”
顾知微的指尖,在微凉的茶杯边缘轻轻划过。
“还要让他们相信,是自家后院起了火,有人吃里扒外,勾结了‘火种’,才招来督军府这头饿狼。”
老K微微躬身,语气中是压不住的敬佩:
“一石二鸟,不,是一箭三雕。
漕帮内乱,沈砚初被牵制,我们的人就能趁此良机,悄无声息地撤离。”
顾知微端起茶杯,杯盖与杯身轻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似为这即将上演的好戏,落下了一声隐秘的开场锣。
“时间不等人,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