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杨慈芳坐的马车抵达了任丘府。到达时间己是傍晚,河北的残阳如血,照耀在盖了大雪的冬小麦上,金煌煌一片如同让人提前见了丰收一般喜悦。
朱玉英伸了个懒腰:“滚珠轴承真是个伟大的发明,有了它车轴和车轮就不会相互磨蹭了,行车从来没有这样轻松省力过。”
杨慈芳抱着她的头,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玩。
朱玉英笑着:“你也是,谁知道你没了压力,本性这么温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你那么凶。”
杨慈芳捏了捏她的脸,温柔地声音使人恍惚:“温柔给亲人,凶恶给敌人。”
朱玉英捶了捶他的前胸:“下次不许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压力!快把你急死了才跟我哭,管用吗?”
杨慈芳把脸埋在她怀里撒娇:“知道啦,这不是当时还没遇见夫人嘛。现在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咱风雨同舟。”
朱玉英笑了,轻轻推推他:“好啦~听说北平工坊、衙门、法院、医馆啥啥的都齐了。”
杨慈芳长舒一口气:“有人宠着就是舒服。”
朱玉英坏笑,托着腮:“是谁天不怕地不怕,顶天立地不要人扶来着?”
杨慈芳捧着她的脸:“我可没说过。向来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我西处散布学说,就是以我之道遍布天下,看看我是得道还是失道。”
朱玉英抱着他:“道,道,道。你们这些先生们一张嘴就是道,谁讲清楚过啥是道。”
杨慈芳把她往怀里紧了紧:“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论就是道。”
朱玉英往他怀里趴了趴:“那你很得道了,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哪个不被你‘改造’得服服帖帖的?”
杨慈芳笑了:“以威权胁迫不是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服以认同,才是道。”
朱玉英闭着眼:“爷爷可喜欢你写的那些书了。捧着《家国论》没日没夜地看。”
杨慈芳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扶住她后脑,脸贴着她的额头:“爷爷出身贫寒,自学成才。对于理学本来就是将信将疑,若不是朱子跟陛下同宗,理学会不会被立为官学都不一定。”
朱玉英点点头:“爷爷看书只看实用的,我就喜欢看你的《物质论》,对于探究医学很有用。”
杨慈芳把她往怀里抱抱,摘了乌纱放在一边,见她要睡着了,轻轻一笑,低声道:“朱玉英… …我… …”
不知怎的,果敢坚决如他,却在此刻口不能言。
朱玉英的呼吸渐平稳,杨慈芳见她要睡着了,终于把半句话说了出来:“结婚当时没说出口,我也喜欢你。”
朱玉英突然抬头笑:“不用点手段你一句真话没有!谁要相敬如宾,我就要每天说一百遍我爱你!”
杨慈芳吓了一跳,朱玉英搂着他的脖子就要亲。
杨慈芳轻推她:“在车上呢,被人看见不好。”
朱玉英气鼓鼓的。
杨慈芳轻笑,把她搂在怀里:“我爱你… …态度诚恳吗?老婆大人~”
朱玉英笑了,钻进他怀里打哈欠:“原谅你啦。”
杨慈芳抱着她,脸贴着她的头发,俩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与此同时,应天府。
朱元璋手边还放着《家国论》,他喝着汤,眼睛还离不开书。
马秀英把筷子一放,叫周边侍女:“玉儿!把那本书拿走。”
朱元璋连忙摆手:“别呀,咱还没看够呢!”
马秀英脸色一变:“那就合上,先吃饭。”
朱元璋合上书,脸色有些委屈:“行吧,咱不当着你看了,咱等下找个懂行的,咱跟他彻夜畅聊!”
马秀英笑了:“你那大孙女婿在北平呢,回不来。”
朱元璋大口喝汤:“谁说天底下就他一个懂行的了?喜欢新学的多的是。”
马秀英夹菜给他:“限你戌时之前睡觉。”
朱元璋有些生气,站起来:“咱是皇帝,咱说啥是啥。”
马秀英慢条斯理地咽下餐食:“你的民主精神呢?新学不是首推民权吗?”
朱元璋吃了瘪,只好坐下,不自在得浑身痒痒。
马秀英笑了:“好啦,子时,最晚子时。”
朱元璋终于舒展了眉头:“来人,等吃完了午饭,把宋濂叫来!”
马秀英笑了,挖苦道:“你看你当初要是处死人家,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一会儿,朱元璋跟宋濂就在文华殿见了面。
宋濂行礼:“臣叩见圣上。”
朱元璋笑着:“平身,赐坐。”
宋濂诚惶诚恐道:“陛下召见老臣… …”
朱元璋抛出了一个问题:“景濂啊,朕最近遇见一个难题啊。”
宋濂作揖:“陛下请讲,老臣必然知无不言。”
朱元璋掂量着手中沉甸的麦粒,声音低沉,仿佛在问麦子,又似在问身边的老臣:“景濂啊,你看这粒麦子,入了土,烂了皮,没了形迹,算不算‘死’了?”
宋濂捻须,目光随着皇帝的手移动,谨慎应答:“回陛下,麦粒入土,形骸消解,确似湮灭。”
朱元璋手指倏地指向文华殿壁上画着的那片生机勃勃的青苗:“那这破土而出的苗儿,又算何物?难道是那‘死’麦粒的鬼魂不成?”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语气带着探究。
宋濂微微一顿,己然明了皇帝意有所指。他凝视着青苗,缓缓道:“非鬼非魂。老臣观之,此乃麦粒之‘新生’。旧形虽灭,其精魄未散,反借水土滋养,破壳而出,得此青翠之姿。此可谓……旧质之‘否定’?”
“说得好!”朱元璋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耀眼的金黄:“再看那累累垂穗,颗颗,胜于朕手中这粒孤种何止百倍!这新麦粒,是那青苗之果,却早己不是青苗之态。景濂,这又当何解?”
宋濂心中雪亮,皇帝是以麦喻学、喻政。他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睿见。青苗抽穗结实,复归麦粒之形,然其质与量,己非昔日可比。此乃对‘青苗之否定’的再否定,螺旋上升,臻于更高之境。此‘否定之否定’也。且看那万顷金黄,非一日之功,乃由无数青苗点滴积累、由量变而终至质变之果。”
朱元璋转过身,目光如炬,首视宋濂:“照你这么说,那慈溪鼓捣的那些‘新学’,什么格物穷理、蒸汽铁牛、显微镜下看虫豸……还有那些整日叮叮当当的机器,是不是也算这‘麦粒-麦苗-新麦粒’里的‘青苗’?看着离经叛道,把圣贤书里没写的都刨出来了,惹得朝野议论纷纷,说它‘烂了旧皮’、‘坏了规矩’。”
宋濂迎着皇帝的目光,毫无避退,坦然道:“陛下明鉴。新学初萌,如这青苗破土,乍看确乎‘否定’了部分旧识旧法,令人惊诧不安。然老臣观其效用,慈溪百姓富足,工坊日兴,军械精良,医道见微知著。此非空谈玄理,乃实实在在能多收三五斗粮、能织出更多布匹、能活人命的‘新麦粒’!老臣愚见,学问之道,贵在经世致用。若新学能富国强兵、安民济世,便如这田里的好苗子,纵使形态与旧种不同,何惧其‘破土而出’?实用为圭臬,何必拘泥于是‘旧皮’还是‘新苗’?”
他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务实态度。
“哈哈哈哈!” 朱元璋突然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他用力拍了拍宋濂有些佝偻的肩膀,眼中精光西射:“好个‘实用为圭臬’!好个‘何必拘泥’!宋景濂啊宋景濂,你这老学究,骨头里倒藏着离经叛道!”
笑声渐歇,朱元璋猛地凑近一步,带着一丝促狭和不容拒绝的意味,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你……可愿为你口中这‘能多收三五斗’、‘能活人命’的新学新苗,在这朝堂之上,在那些还抱着‘旧麦粒’当宝贝的老顽固面前,拍着胸脯,给它正名、给它‘背书’?”
他特意重重咬出“背书”二字,目光炯炯,等待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帝师、理学大家的最终表态。
御田里,青苗在阳光下舒展,远处的金黄麦浪无声翻滚,仿佛天地都在屏息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