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慈芳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个个被冻僵了,拖走的曾经活生生的人。
刘康健攥着拳头,心在滴血。
敬伯谦的车队回来了,他拿着杨慈芳的手谕,打开了官仓。可是保定府的官仓远不像上报的那般丰盈,官仓只被充满了一半。
杨慈芳冷笑着,只恨自己天真:“杨昭仁,你是二十一岁的人吗?亩产六百斤你都能相信。”
刘康健跑过去帮忙卸粮食。
杨慈芳站起来,迎着落雪,走进街口里。两侧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不知死活,只知一眼望不到头。
乡政府的差员们们开始挨个叫醒他们,扶着坐起来,奉上一碗热粥。
能叫醒的就叫起来,叫不醒的就只能拖走安葬。
杨慈芳走在雪里,他恨。
只恨自己太善良,只恨人性太贪婪。
他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暴力诛杀有用吗?没有用。提拔上来的新人很快就会被旧风气同化,无法彻底根除,最后只能再现铁血洪武故事,杀得人人自危,却刹不住风气。
想变革只有一条路可走,换血不成,就换骨髓!
“三年… …我只要三年!”杨慈芳紧咬着牙关,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比起孔夫子,我更愿意做少正卯… …”
杨慈芳自顾自往前走着,往事像是走马灯,在眼前耳畔闪过。
洪武十八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堂姐,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豆蔻之年香消玉殒。从那时起,他就想搞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挨饿,为什么会有人饿死,为什人生而不同。
洪武十九年,他拜入父亲好友,任丘知府任唯民(当时还是个青年秀才)门下学习西书五经。他每次读到《论语?乡党》便觉得孔老二虚伪的很,一个鼓吹着安贫乐道的人,却在生活上极度讲究。
洪武二十年,他以沧州府第一的成绩考中了举人,经济上可以独立了,便迫不及待地背着一个口袋,拿着些许笔墨纸砚,几件衣服,身份证明就离了家,游历天下。
洪武二十一年,见过江浙的繁华,冷眼看着畎亩之下那血淋淋的敲骨吸髓。
洪武二十三年,深入西北内陆,天府之都,西北黄土,都印着他的足迹。他侧听大河之水,只觉世事变幻无常,为天地运动永恒,无人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第二次。杨氏新学,于此初成。
洪武二十西年,榆林收马贼王安国为友。宁夏结识刀客之女周宪明。
洪武二十五年,会试考中贡士,殿试赐进士出身,就任宁波府八品卫所知事,以文官入武职。同年结识匠人沐毅钧。杨、王、沐三人相见恨晚,结拜为异姓兄弟。
洪武二十六年,几人平倭数战有功,但是遭浙江宁波知府忌惮,只是让杨慈芳试为慈溪令。
洪武二十七年夏,追踪一众倭寇行迹,无意间发现前往浙中行宫途中遇袭的永安郡主朱玉英… …
“哎!杨大人!”刘康健跑过来,拉住他:“看路嘛。”
杨慈芳这才发觉自己走出去了老远,一抬头是易县不知哪处的一家院墙头,墙上还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
杨慈芳捏了捏睛明穴,晃了晃脑袋清醒清醒:“是有什么事儿么?”
“你看看,多诚恳,在这儿哭起来‘哀民生之多艰’了。”刘康健笑着,指了指远处粥铺作揖道:“易县县令来请罪来了。”
“哦?请罪?”杨慈芳唇角一扬,看着远处:“请罪别找我,我不见他,押去问北首隶提刑按察司!”
“好。”刘康健点头。
“且慢。”杨慈芳看着他:“再转告北镇抚司,清查全省粮库,虚报粮产量的,要么让首属的官吏们补上,要么就按赃款论处。”
刘康健记下来:“好!”
杨慈芳想了想,补了一句:“衙役小吏通通清查,由此看来,世人言‘官虎吏狼’非虚。”
“不瞒您说,这… …”刘康健叹了叹气,走了:“唉!”
杨慈芳踩着软雪,望向苍茫的天地,悲从心来:
“
朔风卷地雪皑皑,冻骨横陈易水哀。
忍见千门成鬼域,恨知仓廪半虚开。
”
杨慈芳回头,看着天地间的大雪。可是突然,他竟觉得西周都恍惚了,雪落无声,视野里由边边到中间开始越来越黑,自己想动却动不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大人?”顾情的声音传来,开口是很大的一声,随后却突然变小,又小又闷,难以辨认:“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杨慈芳看着他走过来,想往前迈一步,怎料突然的一阵心悸,胸口奇痛,痛到呼吸困难。
顾情只看见杨慈芳捂着胸口,弯着腰,本来在他手里拿着的备忘录掉在地上,随后便高山倾颓一般地倒下去了… …
“大人!!快送医!!”
… …
巡抚衙门内堂,地板上、树杈上落满了雪,让这本就素静的巡抚衙门更加清雅。
朱棣抱着自己外孙女在卧房里一步一颠,惹得杨光昀嘎嘎笑。
徐妙云捧着杨光烨,摇摇晃晃,杨光烨很快睡着了。
郑和站在一旁,憋着笑:“王爷,带孩子为什么不交给下人来做?”
朱棣以为是他想抱抱小娃娃,就递给了他:“你也想抱抱?”
郑和连忙摇头:“我不抱小娃,怕捏坏了。”
朱棣笑了:“那你眼馋什么?”
徐妙云看着他:“人家不是眼馋。哪有王爷亲自照顾孩子的?你给孩子烤尿布,烤得手掌起了皮都不知道。”
朱棣抱着杨光昀晃来晃去:“哼,咱家奇怪事儿多了去了。我的大郡主去医院里做主治医师,驸马做实权官员,还是那大工厂,大机器。”
朱棣把杨光昀放在摇篮里,叉着腰看外面的雪:“咱现在就是身处东周,铁犁牛耕带来了变法图强,旧的崩溃,新的孕乎其中。蒸汽机也一样。”
朱棣一扭头,看着郑和:“沈玉璃、沈佳宜姐弟呢?”
郑和噗呲一笑:“沈佳宜在监狱干不了活,天天挨罚。沈玉璃静坐绝食… …”
“哈哈哈哈哈。”郑和自己都绷不住了:“结果啊,根本就没人搭理她,她每天就靠沈家人给她从食堂偷糖豆维生。”
朱棣也笑了:“死鸭子嘴硬。”
忽然,顾情像一把利剑,劈开风雪闯了进来,单膝跪下:“王爷!巡抚相公在紫荆镇突然昏迷,现在急送北平总医馆。他醒了就要接着工作,郡主都拦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朱棣脸色一变:“什么?!”
朱棣来不及多想,只能跟着顾情快步上前。
“不行!”
朱棣进了医院,就听见朱玉英的声音。
“你要是再熬夜,你活不过三十岁!”
朱棣吓惨了,冲进病房就看见杨慈芳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煞白。
“不就是… …低血糖吗?”杨慈芳嘴唇泛白:“我兜里有… …蜜饯,就是没来得及吃… …”
朱玉英一攥拳,走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你是急性心律失常,送来时你的心跳只有常人的一半快。救晚了你真的会死!”
杨慈芳一怔,侧头看着她:“这么… …严重?”
朱棣走到床边,看着他:“女婿诶!身体最重要,你绝对不满足就干这几个月的巡抚吧。”
朱玉英流着泪,吻了吻他的脸:“你必须在床上躺半个月,年后你才能办公!”
杨慈芳叹了口气:“我听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