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客栈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
我以为又是县衙的人，或者是何家不死心又派了什么幺蛾子，正要起身，就听铁牛那大嗓门在楼下咋咋呼呼地喊：
“主家！主家！快！快出来看热闹啊！哈哈哈，笑死俺了！那何家大少爷……哎哟喂，俺的肚子！”
我和采菱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采菱奇道：“铁牛这是怎么了？捡到金元宝了不成？”
我披上外衣，快步下楼，只见铁牛正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何家少爷怎么了？”我问道。
铁牛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一拍大腿：“主家，您是没瞧见！那何云峰，脖子上套着个大木枷，跟个瘟鸡似的，被两个衙役押着，就站在县衙门口那块空地上！旁边还立着个牌子，写着‘奉旨悔罪’！哈哈哈！”
“他不是要在府门口和市集口吗？”我挑了挑眉。
“是啊！县衙门口是第一站！俺刚从那边过来，那家伙正拿着一张纸，哆哆嗦嗦地念呢！周围围了一大圈人，比赶集还热闹！那脸啊，一红一白！声音还小，衙役还得拿刀鞘捅他腰眼，让他大点声！”
铁牛学着衙役的动作，自己也乐不可支。
采菱也好奇起来，拉着我的衣袖：“夫君，我们也去看看？”
我莞尔一笑：“走，同去同去。这等‘盛况’，岂能错过？”
我又叫上清荷，我们西人来到县衙前的广场，果然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何云峰那小子，往日里人模狗样，此刻却狼狈不堪。
沉重的木枷压得他脖子都快缩进腔子里，头发散乱，衣衫也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些不明的污渍，估计是昨晚在牢里没少受罪。
他手里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正对着人群，有气无力地念着：
“罪…罪人何云峰，不…不肖子孙，德行败…败坏…今对天盟誓，对众乡亲…父老…深刻忏悔……”
他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声点！听不见！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是啊！何大少爷，你平时骂街的嗓门可比这大多了！”
“做了亏心事，念悔罪书都这么没底气吗？”
旁边的衙役面无表情，拿刀鞘又捅了捅他的腰。
何云峰一个激灵，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哭腔：
“我！何云峰！猪油蒙了心！胆大包天！竟敢指使恶奴，往悦来客栈泼洒污…污秽之物！臭不可闻！人神共愤！此乃第一大罪！我错了！我对不起悦来客栈！对不起林案首！”
“噗——”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污秽之物！说得好！何大少爷，你们家那‘特供佳肴’，味道确实独特啊！”一个卖油条的老汉高声喊道，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何云峰的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咬着牙，继续念：
“我！何云峰！狼心狗肺！无中生有！编造谣言，污蔑林案首科举舞弊！玷污苏采菱姑娘清白名节！构陷林清荷姑娘身染恶疾！其心可诛！其行可鄙！此乃第二大罪！我错了！我对不起林案首！对不起苏姑娘！对不起林姑娘！”
念到苏采菱和林清荷时，他声音明显更虚了，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人群。
采菱站在我身边，听着他亲口承认这些污蔑，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但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铁牛则在一旁“呸”了一声：“活该！让他念！念得越大声越好！”
何云峰还在继续，声音己经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我！何云峰！愚蠢至极！狂妄自大！所散布之谣言，竟险些攀诬县尊大人清誉！扰乱清平安定！罪该万死！此乃第三大罪！我错了！我对不起县尊大人！对不起清平父老！”
他每念一句“我错了”，就得配合着微微鞠躬，脖子上的木枷晃来晃去，更显滑稽。
“何大少爷，你这悔罪书是谁写的啊？文采不错嘛！把你干的缺德事都写全了！”
“就是！条条框框，清清楚楚！比你说书还精彩！”
人群中调侃声此起彼伏。
何云峰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不敢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念最后一段：
“我何云峰，今后定当痛改前非，夹着尾巴做人！每日三省吾身，若再犯错，甘愿受更重责罚！请…请诸位乡亲父老监督！罪人何云峰…叩首谢罪！”
说完，他竟真的在衙役的“帮助”下，艰难地弯下腰，头颅几乎要碰到枷锁的下沿，做了个不伦不类的叩首动作。
“哈哈哈！”
“夹着尾巴做人？何大少爷，你还有尾巴吗？”
“这出戏可真好看！比庙会唱大戏还过瘾！”
人群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县衙的屋顶。
我静静的看着这出闹剧，却感受不到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钱谦益看似严厉的惩罚——杖责枷号，不过是将何家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阳光下示众，看似惨烈，其实动不了根本。
那县衙前的“盛大演出”，不过是给沸沸扬扬的舆论浇的一瓢冷水，让暴怒的民意有了宣泄口，暂时平息。
何记绸缎庄门前的场景，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就在几街之隔，何记的大门照常敞开。
伙计虽有些畏缩，布匹却仍码放整齐，光鲜亮丽的丝绸在晨光下闪耀。
更刺目的是，伙计们正卖力吆喝：“低价！低价赔本冲喜！庆贺清平县拨云见日！上好的锦缎，价格低过往年旧布！各位父老乡亲，快来瞧瞧看哪！”
竟是把这场羞辱当作噱头，顺势打起了低价牌！
几个明显是外地客商模样的人正在门口看货，脸上带着商人的精明算计，显然觉得这是个抄底进货的好时机。
何德旺虽然在牢里，他铺子的掌柜却在积极自救，甚至不惜自污自贱来求活。
人群中早有议论：“啧，何记这牌子硬啊，这样了还不倒？”
“便宜是真便宜啊……那料子以前可不敢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老掌柜坐镇，估计何老爷很快就出来了……”
我的眼神愈发冷冽。钱谦益这老狐狸，果然是只打了何家的面子，却帮他们稳住了生意这个里子！
杖责枷号看似疼痛，但何记绸缎庄这个下金蛋的鹅没被打死，甚至趁机吸着何家“负荆请罪”的血在续命、低价扩张！
若让其熬过这阵风头，以何家的底蕴，卷土重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口气被钱谦益强行按下的民意，只怕会反噬得更厉害。而我林家，必然首当其冲。
“看够了吗？回去。”
采菱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道：“夫君，我看着也挺……解气的。”
她脸上带着笑，显然心情不错。
铁牛也道：“主家，这小子还得在市集口再念两场呢！估计到时候人更多！啧啧，这脸是彻底丢尽了！”
我点点头，带着他们转身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