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书房门在秦朗身后轻轻合上,那孤绝的背影仿佛带走了最后一丝旧日的阴霾,却又留下了更深的、关于宽恕与复仇的沉重命题。空气里,雪茄的余味、纸张的陈旧气息,还有未散的硝烟与血腥的秘密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欧阳辰的目光如同被焊死在屏幕上那份标注着“目标:欧阳阳”的音频文件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那砸在红木桌上的拳头留下的细微裂纹,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心防。哥哥欧阳阳爽朗的笑声、温暖的手掌拍在少年时自己肩头的触感、还有……那场吞噬了一切光明的爆炸烈焰……十西年的迷雾被真相的利刃残忍劈开,暴露出的不是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甚至包括当年尚未成年的自己!滔天的恨意如同熔岩,在他冰冷的躯壳下疯狂奔涌,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一只微凉、柔软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紧握的拳头。是唐欣芯。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如泉、此刻却盛满了担忧与心疼的眼眸凝视着他。掌心传递的温热,像一缕微弱的星光,试图穿透他内心翻腾的黑暗风暴。
欧阳辰的身体猛地一震,赤红的眼眸转向她。那眼神里翻滚的痛苦和杀意,足以让最勇敢的人退却。但唐欣芯没有退缩,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紧了他冰凉的拳头,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
“辰……”她低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这一声,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欧阳振国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郁了十西年的悲愤强行压下。他拿起桌上那份《婚姻契约协议书解除声明》,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的目光在儿子那濒临爆发的痛苦和儿媳无声的支撑间逡巡,最终,那份文件被轻轻推到了书桌中央,正对着欧阳辰和唐欣芯。
“一年之期早过。”欧阳振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又无比复杂的疲惫,听不出是释然还是试探,“这份契约,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的视线扫过唐欣芯,“欧阳家,不会再用任何形式束缚任何人。” 这话,是说给唐欣芯听的,也是说给深陷仇恨泥沼的儿子听的。
解除声明?
唐欣芯的心跳漏了一拍。一年前,这张纸是冰冷的枷锁,是屈辱的凭证。它曾是她踏入这森严世家的唯一通行证,也是横亘在她与欧阳辰之间一道无形的墙。多少个夜晚,她抚摸着那份复印件,想象着契约到期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如今,它就那么轻易地摆在了面前,唾手可得。
自由吗?她应该感到解脱。可为什么,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身边的男人。他依旧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会在深夜默默替她盖好踢开的被子;会把她随手做的薰衣草香囊珍藏在最贴近心脏的作战服内袋;会因为她一句“草莓味很好闻”,而别扭地换掉了他惯用的冷冽松木香薰洗手液……那些契约之外的、细碎真实的暖意,早己悄然渗入骨髓。
欧阳辰的目光终于从那刺眼的音频文件标题上移开,落在了桌面上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声明上。他看到了唐欣芯眼中的复杂——有惊讶,有迷茫,或许还有一丝……期待?但这丝期待,在此刻他内心翻涌的滔天恨意面前,显得如此微弱。
秦远山死了,便宜他了!秦朗的投名状和认罪,无法平息他失去兄长的万分之一痛苦!那枚玉麒麟,母亲留下的信物,竟成了揭开血淋淋真相的钥匙!他需要宣泄,需要复仇,需要鲜血来祭奠!而婚姻……契约……这些儿女情长,在刻骨的仇恨面前,算什么?
一股暴戾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甚至觉得,此刻唐欣芯的温柔和靠近,都是一种对他痛苦的不理解,一种不合时宜的干扰。
他猛地抽回了被唐欣芯握住的手!动作快而突兀,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拒绝。
唐欣芯的手僵在半空,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让她心底一凉。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尚未褪去的赤红和拒人千里的冰冷。那眼神,比新婚之夜他冷漠的“约法三章”更伤人百倍。那一刻,契约解除带来的轻松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推开、被隔绝在外的尖锐疼痛。
欧阳辰没有看她,他怕自己失控的情绪会伤到她。他霍然起身,椅子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抓起桌上那枚染血的玉麒麟吊坠——母亲的信物,也是哥哥牺牲的见证——紧紧攥在手心,玉石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到极致的冰冷风暴。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份解除声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书房门口,背影决绝而孤寂,仿佛一座移动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活火山。
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砸在唐欣芯的心上。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电脑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罪证标题,无声地控诉着过往的残酷。
欧阳振国看着儿子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沈老夫人缓缓睁开眼,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脸色苍白、眼神受伤的唐欣芯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唐欣芯慢慢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尖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让她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看着那份静静躺在桌上的解除声明,又看向紧闭的房门,那里隔绝了她和那个刚刚将她推开的男人。
委屈?有。心碎?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倔强的不甘和……清晰的认知。
欧阳辰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真相。他的痛苦,她理解。但他刚才那拒绝的姿态,也像一把刀,划开了她心中那份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关于“或许他也有点喜欢我”的幻梦。
契约可以解除。但心上的枷锁,又该如何解除?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纤细的脊背。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看向欧阳振国和沈老夫人,微微颔首:
“爸,奶奶,我先出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稳定。说完,她转身,步伐稳定地离开了这间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和情感风暴的书房。碎花裙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曳,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朵在狂风中依然努力挺立的小花。
她需要空间,也需要重新思考。
几天后。
唐欣芯主动申请了前往西南边境山区支教的任务。申请理由是:利用语言优势,帮助边境少数民族儿童和跨境流动儿童早期语言开发。军区幼儿园和上级部门很快批准了。
出发那天,天空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她没有通知欧阳家任何人,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和教学用具,还有那个欧阳辰从未退回、她也没再讨要的草莓香薰洗手液——那是她给自己留下的一点念想,也是提醒自己,有些温暖,终究是短暂的幻影。
吉普车驶出军区大院时,唐欣芯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欧阳辰那栋小楼的方向。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如同他此刻紧闭的心门。
再见了,欧阳辰。她在心底默默地说。或许,暂时的分离,对彼此都是最好的冷却剂。她要去更需要她的地方,用她的方式,去传递温暖,也去……找回自己。
车子驶入雨幕,驶向遥远而陌生的边境线。那里有连绵的山峦,有湍急的河流,有淳朴的孩子,也有……未知的险恶。唐欣芯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正将她推向一场巨大的风暴中心。
而她身上那条象征着温柔与美好的碎花裙,即将在战火与硝烟中,绽放出截然不同的、坚韧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