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身份曝光后，王大妈的心境发生了微妙变化。那最初燃烧的嫉妒之火，仿佛被浇了盆冷水，冒出一股酸涩呛人的烟。她看着社区里越发魔幻的景象：为了模仿锦鲤在垃圾桶旁“环保”打卡而专门排队扔垃圾的人群；为了拍到一张在快递点露出的九块九商品包装而精心设计角度的邻居；被无数路人摸得油光锃亮的“李氏转运瓶”……甚至“幸运粉笔头”都快被捡绝迹了。这一切像一场规模宏大却荒腔走板的戏剧，而幕后的导演，似乎并不在乎演员和观众的感受。
她回到家中，坐在吱呀作响的老旧藤椅上，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外墙上的电表箱。那张由不明老道推销来的“社区锦鲤符”依旧固执地贴在那里，几个月风吹日晒，边缘卷翘，黄纸泛着惨白，那条呆板滑稽的卡通金鱼身上也蒙上了一层油腻的灰尘。王大妈心里五味杂陈。就是贴了它之后，自己才“转运”成了“锦鲤观察员”，卷入这场风波。这东西……到底是真有用，还是纯属巧合？
她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到电表箱前，盯着那张符。老道说这东西需要“加持”，要“心诚”，要“保持”才法力长久。几个月来，她每隔几天，就真的会拿着一个小喷壶，对着符纸喷上几下水雾。此刻，她再次拿起喷壶，习惯性地按动，细密的水雾飘落在符纸上，朱砂的红色似乎在后变得刺眼了一点。水珠沿着符纸滑下，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就在水珠流过金鱼尾巴那点暗红污渍时，她突然觉得有点异样。那污渍边缘的纸张被水浸透后，似乎比别的地方更薄一点？符纸好像不是纯粹的单层？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甲尖在那变软的污渍边缘轻轻地、试探性地抠了一下——居然轻易地揭下了一小层！
下面露出一行极其微小、几乎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印刷字体！王大妈心头一震，立刻跑回屋拿来老花镜和一支放大镜，凑到跟前，屏住呼吸仔细辨认：“本灵符由‘宏盛地产·美好人居领航者’独家冠名赞助！使用本符满三个月，即可参与‘宏景大宅，凭符圆梦’专属活动！凭此符可于宏盛各营销中心兑换‘铂悦府’或‘云锦湾’项目价值18888元VIP看房券及神秘锦鲤大礼包一份！”
“宏盛地产”！这像一道炸雷轰然劈入王大妈的脑海！老张头儿子的公司！那些楼盘！老张头发过的那些广告单！
水壶从她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之前所有怪异、荒诞的碎片，瞬间被这条信息像磁石一样吸聚起来，构成一幅无比清晰又无比冰冷的拼图：所谓的“社区锦鲤”，从头到尾根本不是什么关怀民生、制造惊喜的暖心活动！而是宏盛地产和幸福里居委会（甚至可能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老道”）联合导演的一场大型营销真人秀！那些堆积如山的奖品——智能马桶盖是滞销库存，过期半年的酱油是仓库清理的“鸡肋”，那个可笑的充气独角兽是儿童乐园倒闭前的处理品。用最低的成本，制造一个底层一夜暴富的“神话”故事，吸引媒体关注和流量报道（看看那些追着老张头跑的本地自媒体！），既做了免费广告，营造了“关爱社区”的假象，又顺带清了库存！
而老张头那精心策划的“贫穷人设”——破旧中山装、拖缴物业费、露脚趾布鞋、菜市场砍价……所有能引起广泛共鸣、挑起情绪的“草根感”细节，都出自他儿子公司那帮营销策划部的“精英”之手写成的“锦鲤孵化手册”！那本册子里的每一条规则，砍价的五毛钱额度，捡粉笔头的仪式感，甚至王大妈这个“观察员”的设置，都是精心计算过的流量密码和话题发酵剂！利用的是人们对“幸运降临”的渴望、对“贫富差距”的敏感以及网络的窥私欲和传播欲！
一股被愚弄、被利用的怒火，混合着对人性算计的寒意，瞬间吞噬了王大妈。她攥着那张被她撕下了一个小角的符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冲出了家门，像一个决绝的战士，不顾一切地朝着社区活动中心奔去。
门也没敲，她首接闯进了李金花主任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景象让她脚步一顿：只见李金花正俯身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面前。老人是小区门口那个风雨无阻卖烤红薯的老王头。此刻，李金花一手拿着一个沾满炭黑的化妆棉，一手拿着化妆刷，正专注地在老王头那张被炉火常年熏烤、布满深刻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上，涂抹着一种深灰色的粉底？
“哎，王大姐？”李金花看见突然闯入、脸色铁青的王大妈，居然一点没有意外，甚至手上的动作都没停，只是热情地招呼道，“您来得正好！来来来，正要找您呢！”她满意地端详着老王头脸侧三道刻意晕染得又粗又深的灰黑痕迹，“老王大哥这‘被生活磨砺的痕迹’不够突出，我得给他加强一下，这样才符合下季度‘环保达人’锦鲤的设定……”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咔嚓拍了几张老王头“沧桑”的特写照片，发到了某个群里。然后随手抄起桌上一大摞印好的宣传单，塞进王大妈怀里：“您经验丰富！这个任务非您莫属了！下季度锦鲤主题是‘环保达人’，老王头是候选人。您负责教教他，怎么在用废弃矿泉水瓶搭建‘环保艺术装置’时，摆出那种‘虽然身缠万贯（象征性）但依然醉心环保、不慕奢华’的中奖感pose！最好能搞出点反差感戏剧冲突……嗯，比如搭到一半‘艺术装置’突然倒了？或者旁边刚好经过一个开豪车的邻居？您懂我意思吧？”李金花的脸上闪烁着那种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兴奋光芒，“这可是下个季度的主打剧情线！”
王大妈抱着那摞散发着油墨味的传单，上面印着笑容僵硬的老王头被P在“环保先锋”背景板上的图像，“宏盛地产”的Logo在右下角低调而醒目。看着李金花和李金花手下那张被刻意“加深苦难痕迹”的脸，以及李金花眼中那毫无波动的、职业化的规划热情，她那滔天的怒火，竟像是砸进了一潭深不见底的腐臭淤泥里，除了冒几个气泡，连点浪花都没掀起来。一股彻骨的无力感和荒谬感，让她僵在原地，只觉得怀里那一大摞彩色的宣传单，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