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七天，海风己带上刺骨的寒意。傍晚时分，灰蒙蒙的雾霭如同巨大的纱幔，从铅灰色的海平线上缓缓升起，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老周佝偻着背，踩着灯塔内部那架早己生锈、每踏一步都发出痛苦呻吟的铁梯，一级一级向上攀爬。咸腥的海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灯塔斑驳的外墙，也抽打着老周布满皱纹的脸颊。那低沉悠长的雾笛声，被风撕扯着、揉搓着，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最终消散在浓雾深处，只留下无尽的空茫。
这是老周三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在日落之前，仔细擦拭灯塔顶部的菲涅尔透镜。这巨大的、由无数精密棱镜组成的玻璃心脏，是黑暗中海员们唯一的指望。他推开沉重的铁门，走进熟悉的圆形空间。海风立刻从瞭望口灌入，带着浓重的水汽。他拿起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布，蘸了点特制的清洁液，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巨大的、冰冷的水晶。
就在他清理透镜边缘一道狭小的夹缝时，指尖触碰到一个异常坚硬、冰冷的小东西。他以为是卡住的碎石，用布角裹住，想把它抠出来。但触感不对——它光滑，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老周眯起昏花的眼，凑近了看。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碎片。它的边缘极不规则，像是被什么巨兽狠狠啃噬过，又像是某种晶体在巨大的力量下崩解。最令人惊异的是，它正散发着一种幽冷的、仿佛来自深海之渊的蓝光。那光并不刺眼，却异常纯粹，映在他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背上，竟像是在皮肤下流动的液体月光，又像是谁将最皎洁的月色凝练、压缩，最终固化成这小小的一块。
“什么鬼玩意儿……” 老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碎片，触手冰凉。他下意识地用粗布用力擦了擦，想抹去表面的水渍或灰尘。
就在布面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碎片内部的光芒骤然暴涨，幽蓝的光晕瞬间充满了整个瞭望室，将老周的身影投射在弧形的墙壁上，巨大而扭曲。更令他心脏骤停的是，那光滑的切面，竟如最清晰的镜面一般，映照出一张脸！
是阿梅！三十年前，在喧闹渔市上，守着热气腾腾小摊卖海蛎饼的阿梅！画面如此鲜活：她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发梢似乎还沾着咸涩的海风气息。她正踮着脚尖，脸上带着嗔怪又心疼的笑意，偷偷地、飞快地将一个滚烫的、用油纸包好的海蛎饼，塞进他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他甚至能看到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清澈眼眸里倒映着的、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刚跑完船回来、满身鱼腥味、却迫不及待想见到她的水手。
“阿梅！” 老周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干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剧烈的绞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镜面里那个鲜活的身影，指尖却只碰到了冰冷的、坚硬的碎片表面。
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吹熄的烛火。刚才还鲜活生动的画面消失了，碎片又变回了那冰冷、死寂、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古怪石头。只有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和胸腔里尚未平息的剧痛，提醒着他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老周佝偻着背，大口喘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掌心的碎片。许久，他才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这块冰凉的“月光”塞进了自己工装外套内侧、贴胸的口袋里。那是阿梅亲手绣的平安符口袋。针脚歪歪扭扭，甚至能看到几处深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小点——那是阿梅笨拙地缝制时，被针尖扎破手指留下的血痕。自从阿梅因病离开，这座矗立在海角、与风浪相伴的灯塔，就只剩下他和这些冰冷、锈蚀的巨大齿轮作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着潮起潮落，看着雾聚雾散，守着这束刺破黑暗的光，心却早己沉入无光的海底。
但现在，这块紧贴着心脏的碎片，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火！隔着薄薄的衣衫，那冰冷的触感下，竟透出一种灼人的热度，烫得他早己干涸的眼眶阵阵发热，酸涩难当。他枯瘦的手紧紧按在胸口，隔着布料，感受着那坚硬的轮廓和奇异的温度，仿佛在触摸一个失而复得却又遥不可及的梦。
深夜，灯塔顶层的值班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雾和墨黑的海，灯塔的光束规律地扫过，像一把孤独的巨剑劈开黑暗。老周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上，面前的小桌上放着那块幽蓝的碎片。他犹豫了一下，对着碎片轻轻呵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奇迹再次发生！
碎片表面氤氲起一层薄薄的白雾，随即，那幽蓝的光芒再次变得柔和而明亮。镜面般的切面上，画面重新清晰——不再是渔市，而是他们简陋却温馨的婚礼。画面是在一艘租来的小渔船上，船头系着褪色的红绸，在咸湿的海风中飘荡。年轻的阿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脸颊绯红，带着羞涩又无比幸福的笑容，正抓着一把花花绿绿的喜糖，不由分说地往他粗糙的大手里塞。他记得那糖纸的味道，记得她指尖的温度，记得海鸥在船尾盘旋的鸣叫……
“阿梅……” 老周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要穿透虚幻的光影，去触摸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几十年沉淀的思念和刻骨的孤独。
然而，碎片的光芒却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老周的心猛地一沉，凑近了仔细看，这才惊觉——不知何时，碎片那原本就崎岖的边缘，竟然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般的裂纹！那幽蓝的光芒，正一丝丝、一缕缕地从这些微小的裂缝中悄然逸散，如同生命正在缓缓流逝。每一次光芒的闪烁，都伴随着一次暗淡，那象征着阿梅存在的画面，也随之变得模糊、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沉入永恒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