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婚帆
**红妆染尽柴油泪,青鱼跃作聘礼金**
柴油泄漏的消息是晌午传来的。
张满蹲在船头补网,听见渡口卖烟的老汉扯着嗓子喊:"油管爆了!十里湖面都漂着油花子!"他手里的梭子"啪"地断了,竹刺扎进指缝,血珠子冒出来,在尼龙线上凝成个红疙瘩。
腊月十八,离他的婚期只剩七天。
水芹在铺子里哭红了眼。新裁的嫁衣料子浸在柴油里,大红缎面浮着七彩油晕,像死了三天的鲤鱼肚皮。她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磕在青石板上"梆梆"响:"张家小子要是有心,就该现捞二十斤青鱼当聘礼。"
张满站在铺子外头,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父亲沉船那年,公社给的抚恤金也是二十斤——发霉的陈米掺着砂石,倒进锅里能沉下半碗渣子。
"等我。"他转身时撞翻了酱油缸,黑褐色的液体漫过鞋面,像极了那年螺旋桨搅起的湖底淤泥。
鄱阳湖的夜比墨还稠。
张满赤脚站在船头,探照灯扫过油汪汪的水面。往常这时候,银鱼该像银河般在浅水区游弋,如今只剩柴油凝结的七彩薄膜,随着浪头起起伏伏。
"疯了?这天气下水?"母亲红姑攥着蓑衣领子,指节发白,"你爹怎么没的,你..."
"得娶她。"张满解开棉袄扣子,寒气顺着脖颈往心口钻,"咱家欠着吴家三条人命的债。"
红姑不说话了。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大哥为给张家报信,冻死在公社批斗会的路上。冰碴子结在睫毛上,到开春才被人发现。
柴油混着冰碴子割裂皮肤时,张满想起了小荷的玻璃瓶。
那年桃花水母在酒精里舒展触须,像极了新娘的盖头。如今他沉在漆黑的湖底,睁眼看见的却是油膜遮蔽的月光,仿佛隔着一层血雾。
鳃网缠住了他的脚踝。这是去年禁用的绝户网,网眼细得能滤掉鱼苗。张满用青铜鱼刀割开尼龙绳,突然有冰凉的东西擦过腰际——是条被油污逼到深水的青鱼,鱼鳍上挂着块生锈的船牌。
"吴渔政198号"。正是撞沉父亲的那艘挖沙船。
甲板上的冰越结越厚。
红姑用鱼叉凿着冰层,碎冰碴子溅在脸上,和泪水冻在一处。她忽然听见水声,回头看见儿子正把青鱼甩上船板。鱼尾拍打着柴油凝结的冰壳,溅起一串七彩的油珠子。
"二十二斤三两!"二狗提着秤杆惊呼。阿花却盯着兄长青紫的嘴唇发抖——那颜色和当年父亲捞上来时一模一样。
张满瘫在船头,吐出的黑水里混着油丝。他摸向腰间,掏出那块锈蚀的船牌:"娘,把它熔了...打对镯子..."
婚礼那日,北风刮走了柴油味。
水芹穿着染过的嫁衣,袖口还留着油渍晕开的痕迹。张满腕上缠着红头绳,那是小荷从辫梢解下来的"牵魂绳"。酒过三巡时,公社书记突然拍出张纸:"填了这表,给你家渔船换发新证。"
红姑按着儿子的手背首发抖。那表格抬头印着"自愿放弃传统捕捞承诺书",底下小字写着补偿款数额——刚好够买台二手柴油机。
"签吧。"张满盯着书记腕上的上海表,秒针正划过父亲沉船的时刻。毛笔落在纸上晕开个黑点,像滴进湖心的墨。
洞房的蜡烛淌着泪。
水芹摸着嫁衣上的油渍出神,忽然听见窗棂"咯吱"响。推开看时,只见船板上摆着对崭新的铜镯子,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镯子内侧刻着细小的纹路,凑近了才能看清是"吴渔政198"的编号。
远处传来挖沙船的汽笛声。张满站在船尾,看着油污里浮起的死鱼。它们肚皮朝上,像极了当年父亲沉船时漂散的纽扣。
"会有鱼的。"他对着漆黑的湖面自言自语,"等开春...等开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