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被倭寇围困的冲天火光和喊杀声犹在耳畔,三日后,苏州府衙森冷的公堂上,却是另一番没有硝烟却更致命的较量。
孟云舟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肃立堂侧,面色依旧苍白,眼底却燃着昨夜柴房里那般被真相淬炼出的硬火。他身旁站着的陆铮,黑甲未卸,沉默如山,腰间长刀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流溢着寒芒。堂下百姓密密匝匝围在栅栏外,粗布麻衣之下,尽是掩藏不住的悲苦与忐忑。
而公堂正中央,跪着的却是身着粗布衣的苏瑶。
府衙高堂上,端坐着苏州府令周汝昌。簇新的七品鸂鶒(xī chì)补服穿在身上,仙鹤绣纹仿佛随时要振翅高飞,与他那张油光满面、两撇山羊胡翘得老高的脸格格不入。他重重一拍惊堂木,震得堂柱嗡嗡作响,细长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首刺向堂下那个瘦弱的女子:
“刁妇苏氏!好大的狗胆!竟敢诬陷本官贪墨赈灾粮?睁开你那不识大字的狗眼看清楚——这,便是铁证如山!”
随着他一声厉喝,两个膀大腰圆的衙役吭哧吭哧,抬上来一样东西。
轰!
沉重的落地声砸在青石板上!
那是一册书。
一本厚重如磨盘,尺寸大得骇人的巨册!硬邦邦的黄褐色封皮,沉得仿佛里面塞满了铅块。最刺眼的,是封皮和内页边缘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盖着的朱红官印,纵横交错,如同一条条吸饱了血的蜈蚣在蠢蠢蠕动!
这便是地方官府的根基,亦是压榨百姓的铁幕——鱼鳞黄册!
周汝昌挺首了腰板,山羊胡因得意而翘得更高。他亲自起身,像展示稀世珍宝般翻动那沉重得令书吏手抖的册页,满是油汗的指甲带着炫耀,狠狠戳向其中一行墨色浓重的楷体记录:
“瞧见了吗?洪武二十五年的祖制——铁律!朝廷赈灾粮收受入仓,当循‘石、斛(hú)、斗、升’西进制!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一石等于二斛!一斛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周汝昌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去岁至今,官仓实收赈灾粮二百三十七石六斗!每一粒粮都在这祖宗定制的账簿上!”他目光扫过堂下惊恐的百姓,带着施舍般的傲慢:“一粒不少!这刁妇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诬陷朝廷命官,当处以枷号示众百日!”
(注:古代官府常利用这种多级复杂的度量单位体系制造记账混乱,便于暗中动手脚。)
巨大的鱼鳞册,沉重的朱印,还有知府威严冰冷的俯视,如同一座无形巨山压下!堂外百姓噤若寒蝉,堂内气氛如铅。连端坐于主位旁监督审案的知府柳正元,眉头也微微蹙起,审视的目光在周汝昌与那册子间逡巡。
“哦?”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中,苏瑶的声音响了起来。
清清淡淡,平静得像山涧流淌的溪水,没有半分惶恐。
她没有抬头看那压迫感十足的巨册,反而伸手,把自己背着的那个半旧竹筐拎到了身前。
周汝昌脸上的得意凝固了一瞬。他等着这村妇哭喊求饶,等着看孟云舟如何失态,陆铮如何插手不得法理!可这女人……她在做什么?
只见苏瑶当着高堂上知府老爷、府令大人、衙役差官、以及上百双眼睛的面,将竹筐哗啦一声侧倒——
咕噜噜!叮叮当当!
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木头块子从筐里滚落出来,堆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有小小的方块,有长条的木棍,有扁平的板子,甚至还有中空的大木框!木块表面用细墨勾勒了线条,写有文字。
所有人:知府、周汝昌、孟云舟、陆铮、衙役、百姓……都愣住了。
她在公堂上玩积木?!
“周大人,”苏瑶抬起头,那张因连日奔波略显憔悴的脸上,眸子却亮得惊人,没有半分畏惧,“您刚才说,记账用的是‘石、斛、斗、升’西进制,一石等于二斛?对不对?”
周汝昌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噎了一下,随即愠怒:“废话!祖制规矩,天下皆知!”
“行。”苏瑶竟干脆地点点头,脸上还带了些许“明白了”的神情,“那就按大人您的规矩来。”
话音未落,她己经蹲下身,手脚麻利地在青石板上拨弄起那堆木块。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像是摆弄死物,倒像是在编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