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把旧仓库的铁皮顶晒得发烫，风扇在墙角吱呀作响，卷着混合了霉味和粉笔灰的热气在屋里打转。
陈阳踢开卡在桌腿下的半截砖——这张缺角的课桌是从村小淘汰下来的，桌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好好学习”，如今被他用小刀刻满了歪七扭八的棋盘格。
“大家看这张图，”戴眼镜的年轻老师用教鞭敲着挂在墙上的喷绘，“这种新型复合肥含有氮磷钾微量元素，能让玉米亩产提高百分之三十——”话没说完，后排传来“啪”的拍蚊子声，陈阳正盯着窗台上的蜻蜓发呆，食指上还沾着刚才偷偷抹的清凉油。
“陈阳同学，”老师突然点名，“你来说说，传统农家肥和复合肥的区别在哪里？”
满屋子的目光刷地聚过来，二蛋在旁边拼命戳他的胳膊肘，课桌抽屉里的扑克牌硌得他大腿生疼。
陈阳慢吞吞站起来，裤脚勾住摇晃的桌腿，差点带翻铁皮粉笔盒：“区别？一个臭，一个不臭？”
哄笑声里，他看见老师镜片后的眼睛缩成两道缝，像老家后山那条晒太阳的菜花蛇。
下午的电工课更难熬。陈阳捏着电笔的手首冒汗，导线胶皮在剥线钳下裂成锯齿状。
“零线和火线要区分清楚，接错了会短路！”老师的声音从背后飘来，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电线突然爆出蓝火花，吓得他甩着手往后退，撞翻了旁边堆满工具的条凳。
“笨蛋！”学过几天家电维修的三娃冷笑一声，手里的万用表滴滴响个不停，屏幕上的数字跳得比他的二郎腿还欢。
实操考试那天，陈阳的焊接作品像团融化的塑料——焊枪在铁板上烧出歪扭的窟窿，焊点像凝固的黑蜡油。
老师叹着气在他的评分表上画了个大红叉，他却盯着对方手腕上的电子表发呆：这玩意儿比村里的老座钟还准，按一下就能发光，不像他床头的闹钟，每天都要掰着铜钥匙拧三圈。
结业那天，二蛋把油乎乎的笔记本拍在他肩上：“我打算去县城找电工活，听说工地一天给一百二！”
陈阳瞅着本子上画满的电路图，突然想起张叔去年带回来的智能手机——屏幕上能跑汽车，还能跟千里外的人说话。
可他很快甩甩头，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得了吧，你不怕电死？”
散场时，夕阳把仓库的铁皮顶染成血色。陈阳踢着路上的石子往家走，听见身后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老周的儿子骑着新买的电动车掠过，车筐里晃荡着本《电工手册》，封面上的高压电塔首插云霄，像根戳破天际的银筷子。他摸了摸裤袋里轻飘飘的结业证书，突然觉得那纸片子还不如牌桌上赢来的烟盒实在。
路过晒谷场时，几个大爷正蹲在石碾子旁聊天。
“老李家小子在培训时学了果树嫁接，”王大爷的旱烟锅明灭不定，“听说镇上的收购商下个月要来验货。”
陈阳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母亲种的玉米正在热浪里打蔫，叶片卷得像晒干的烟叶。
他突然想起培训老师说的“滴灌技术”，可家里的水窖去年旱季就见底了，哪来的管子引水？
暮色漫上来时，母亲正在灶间熬红薯粥。陈阳摸出结业证书往土墙上一贴，纸角立刻被穿堂风掀起。
“好歹学点本事，”母亲用勺子搅着咕嘟冒泡的锅，“总比天天打牌强。”
他盯着证书上的钢印，突然觉得那红戳戳像极了牌桌上的“同花顺”——都是些看着漂亮，实则没用的玩意儿。
夜里，二蛋翻墙来找他打牌，裤脚沾着田埂的露水。两人蹲在竹床上分牌时，陈阳看见东厢房的窗纸上，三娃正趴在煤油灯前画电路图，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突然有点烦躁，把手里的红桃K拍得山响：“管他什么技术不技术，赢了这局，明天帮你家薅花生去。”
月光从瓦缝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斑。陈阳摸着牌面上凹凸的纹路，想起培训时老师放的幻灯片：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玻璃幕墙上映着蓝天白云，像挂在半空的巨大镜子。
他晃了晃头，把那张画面甩进牌堆里——反正那些都跟他没关系，青山村的夜，终究还是属于煤油灯、旱烟和永远打不完的扑克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