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小雀儿离开，天又开始下起雨。
贾环将帕子烧成灰烬，撒入窗外的雨水中，看着它们被雨水冲散，消失无踪。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暂时将疑惑埋在心底。
七岁的孩子，就该有七岁的样子。
"彩云姐姐，我饿了。"他揉了揉肚子，露出孩童特有的委屈表情，"想吃糖蒸酥酪。"
彩云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三爷稍等，奴婢这就去厨房要。"
待彩云走后，贾环从书架上取下《三字经》，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声音稚嫩清脆。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个用功的孩童。
只是…这样的生活，实在无趣，幼稚的很！
次日清晨，贾环像往常一样去给王夫人请安。
他规规矩矩地行礼，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王夫人手腕。
一串黑色佛珠戴在她腕上，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幽光。
"环哥儿近来可好？"王夫人声音温和，头顶的灰雾却翻涌得厉害。
"回太太，儿子很好。"贾环乖巧应答，眼睛亮晶晶的，"昨儿大嫂子夸我《千字文》背得好呢！"
他故意露出孩童得到夸奖后的得意神情，小手还比划着。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但很快又换上慈爱的样子："好了，去吧。"
走出院子，贾环脸上的天真立刻褪去。他着袖中的香囊，若有所思。
是该低调一点了。
接下来的日子，贾环表现得像个普通孩童。
白日里去李纨处读书，偶尔逗趣贾兰；回院后或温习功课，或与彩云说笑。
但暗地里，他通过小雀儿密切关注着王夫人院里的动静。
"太太这几日脾气越发大了，"小雀儿趴在窗台上小声说，"昨儿连金钏儿姐姐都挨了巴掌。"
贾环递给她一块桂花糖："还看见什么了？"
小雀儿神秘兮兮地凑近：太太房里这几日多了个黑木匣子，金钏儿姐姐碰都不让碰。昨儿我扫院子时，瞧见周瑞家的鬼鬼祟祟抱着匣子往后院去了。"
贾环又摸出两块糖塞给她："好雀儿，帮我留意那匣子去哪了。"
小雀儿把糖塞进袖子里，蹦蹦跳跳走了。
晌午李纨检查功课，贾环故意背错了两处。
李纨拿戒尺轻轻敲他手心，他立刻挤出两滴眼泪，惹得李纨又忙着哄他。
回屋路上遇见探春，贾环立刻扬起笑脸："三姐姐安好！"
探春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包松子糖。
晚饭后彩云在灯下绣帕子，贾环趴在桌上画乌龟，无聊的孩童生活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更可怕的是，贾府竟毫无娱乐节目可言。
或者贾府里的人，都不带他去玩。
这时，小雀儿在窗外学猫叫。
“喵呜…”
"三爷，"小雀儿扒着窗棂，"那匣子进了太太小佛堂，周瑞家的出来时脸色白得像纸。"
贾环把画坏的宣纸团成球扔进废纸篓："佛堂平日谁打扫？"
"都是玉钏儿姐姐..."
正说着，外头传来赵姨娘的骂声。
贾环赶紧催小雀儿先离开，自己快步走出房门。
院墙外传来赵姨娘尖利的声音："好个周瑞家的！打量我们娘儿俩好欺负是不是？明儿就是端午节，连粽子都要克扣！"
周瑞家的声音不紧不慢："姨娘这话说的，厨房统共就那些粽子，太太、老太太那边要分，大房、二房的哥儿姐儿们也要分，哪能人人都挑好的？横竖都是粽子，姨娘将就些罢。"
贾环小跑过去，拽住赵姨娘的袖子："姨娘，我饿了。"
赵姨娘低头见他来了，更是火冒三丈："听听！环儿都饿着了！你们这些黑心肝的，连孩子的份例都敢昧下！"
周瑞家的皮笑肉不笑："环哥儿若真饿，奴婢这就叫人送些点心来。只是粽子确实没了，姨娘若不信，自己去厨房瞧。"
说完转身就走。
赵姨娘气得首跺脚，拉着贾环回屋，嘴里不停咒骂："作死的奴才！等明儿我告诉老爷去！"
贾环安静地站在一边，等赵姨娘骂累了，才小声道："姨娘，明儿端午，我想去看赛龙舟。"
赵姨娘一愣："你爹准你去？"
"爹昨儿说，只要我背完《孟子》就许我出门。"贾环眨眨眼，"我己经背会了。"
赵姨娘脸色稍霁，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既这么着，我让你舅舅跟着你去。"
她朝门外喊了声，"小吉祥！去后街告诉我大哥，明儿个陪三爷出门。"
贾环对此并没有意见。
赵国基虽是个没本事的，但胜在听话。比起府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小厮，这个舅舅至少不会阳奉阴违。
次日清晨，贾环特意换了身半新的湖蓝纱衫。彩云正给他系荷包，忽听得窗外一阵窸窣声。
"三爷。"小雀儿从窗缝里塞进个小布包，"厨房新做的艾草香囊，我偷拿了两个。"
贾环接过，又顺手塞给她一块芝麻糖："佛堂那边？"
"玉钏儿姐姐今早哭着出来的...".
小雀儿话未说完，忽听院门响动，吓得一溜烟跑了。
赵国基拘谨地走了进来："给三爷请安。"
贾环让彩云包了半碟茯苓糕给到赵国基，状似无意地问："舅舅可认得水月庵的净虚师父？"
赵国基："三爷，使不得唤舅舅，喊我名字就行。至于净虚师父，我并不认得，只是知晓她的名字！"
……
主仆二人从角门出去时，正巧遇见宝玉带着茗烟等几个小厮，前呼后拥地出门。
贾环往墙根阴影里退了半步，等他们走远才出来。
"三爷怎么不跟宝二爷一道？"赵国基纳闷道。
贾环摇了摇头，眯眼看着远处宝玉锦袍上的金线闪动，轻声道："龙舟怕是要开始了吧？"
走过一段很长的路，两人终于来到龙舟现场。
贾环踮着脚站在人群外围，只能听见震天的锣鼓声，却看不见河面上的龙舟。
他眯起眼睛，忽然在攒动的人头间捕捉到一抹耀眼的金光。
那是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小公子，头顶盘旋着灿若朝阳的金色气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细看却有些古怪。
那白玉冠下耳垂竟有未遮掩的耳洞，腰间禁步的系法也是闺阁样式。
"赵叔，"贾环扯了扯赵国基的衣袖，"那位拿湘妃竹扇的小公子是谁？"
赵国基眯眼瞧了半晌："怪了，看着像是哪家勋贵的小姐扮的男装...三爷莫要招惹，保不齐是宫里出来的。"
贾环眼睛一亮，整了整衣襟就要往前挤。
他心头涌起一阵疑惑。
这气运煌煌如日月的，究竟是谁家姑娘？
"三爷！"赵国基急得去拽他袖子，"男女七岁不同席..."
贾环："那你帮我去买包松子糖？要徐记铺子现锤的那种。"
赵国基：“……”
趁赵国基迟疑的功夫，贾环泥鳅般钻进了人群。
那小公子正倚着栏杆看龙舟，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拽了拽。侧头一看，看到有人正仰着脸冲她笑。
"这位兄台，"贾环眨巴着眼睛，"能让我站这儿看吗？我个子矮，瞧不见。"
小公子挑了挑眉，往旁边让了半步："小弟弟多大了？怎么一个人来看龙舟？"
"谁是你弟弟！"贾环立刻炸毛，"我都七岁了！"
说着踮起脚比划了一下，"你看，我只比你矮这么一点点。"
小公子忍俊不禁，用扇子掩着嘴笑："是是是，小弟弟说得对。"
“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弟弟！”
贾环趁机凑近了些，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她。近看才发现，这小公子虽然穿着男装，但睫毛又长又密，脖颈处的肌肤白得发光，喉结处明显是用姜汁画出来的阴影。
"你在看什么？"小公子忽然转头，正好对上贾环探究的目光。
贾环立刻指着河面："那条红头船要赢了！"
小公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一条红头龙舟正破浪而来。
但它所处的排名位置，并不是最靠前的。
她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贾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要不要打个赌？要是红头船赢了，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公子眼睛弯成了月牙："那要是青头船赢了呢？"
"那我就..."贾环摸了摸荷包，掏出个精致的香囊，"把这个给你。这是小雀儿刚给我的艾草香囊，可香了。"
两人说话间，红头船己经冲过了终点。
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贾环："我说的嘛，我赢了！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公子笑着摇摇头："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红头船会赢的？"
贾环："我这人天生就能看得出东西好坏。"
小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叫周...周玉。"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明显是个假名，"现在该你告诉我实话了。"
贾环正要回答，忽然听见赵国基在人群中大喊："三爷！三爷你在哪儿？"
"我家人找来了。"贾环撇撇嘴。
他正要溜走，袖子却被小公子一把拽住。那纤细的手指力道意外地大，指甲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凤仙花汁痕迹。
"急什么？"周玉从腰间解下个玉佩塞给他，"这个给你，就当交个朋友。"
贾环接过一看，那玉佩散发着靛蓝色的光芒，在他眼中蓝得几乎要溢出来。这光芒比之前见过的任何物件都要浓郁，显然是个稀世珍宝。
"这..."贾环一时语塞，手指不自觉地着玉佩上的云纹。入手温润，竟像是传说中的暖玉。
周玉见他发愣，用扇子轻轻敲他脑袋："怎么？嫌弃？"
"太贵重了。"贾环下意识就要推辞，却见小公子突然变了脸色。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侍卫正朝这边走来。
周玉迅速把玉佩塞进贾环怀里，低声道："收好！明日午时，还在这里等我。"
说完转身就要走，却被贾环一把拉住："等等！"
他从荷包里掏出个香囊，"礼尚往来。"
小公子接过香囊，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眨眼间就消失在人群中。
贾环还来不及回味那触感，就被赵国基找到了。
"三爷！"赵国基急得满头大汗，"您怎么..."
贾环赶紧把玉佩系在腰间，指着河面嚷道："赵叔快看！要放鸭子了！"
之后……
在回府路上，贾环一首心不在焉。
赵国基絮絮叨叨说着龙舟赛的趣事，他却只想着那玉佩上的云纹似乎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突然，贾环想起，这纹样跟荣禧堂那幅《仙人献寿图》里的祥云一模一样。
而那幅画，可是当年太上皇赏赐的。
"果然..."
贾环用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上面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周玉的身份，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尊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