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等到傅锦书和卫云禅二人相携走远,赵康逸才咬紧牙关从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那一双眼睛里,只剩扭曲的愤懑和不甘。
翌日午时,有小厮来禀报,前些日子送去金关寺的那些户籍都一一抄写完毕,想问问卫云禅这边要不要去亲自看看做法事的过程。
卫云禅本要拒绝,却被傅锦书打断了到嘴边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卫云禅转头对着小厮道:“什么时候?”
小厮答:“明日辰时。”
卫云禅颔首:“嗯,去一趟罢。”
小厮应了一声,赶紧传话去了。
等小厮走了,卫云禅搁下笔,询问道:“为何想去?”
傅锦书继续练着手中的字,头也没抬:“顺便去询问一位故人的近况。”
他说的是“故人”而非“朋友”,卫云禅试探:“仇人?”
傅锦书抿着唇想了想:“算是吧,我把他修为废了,把他关在金关寺当和尚。我于他而言,应该是「仇人」。”
他这句话轻描淡写,实则内里包含的信息令人咋舌。
“他怎么得罪你了?”卫云禅很好奇。
傅锦书将“禅”字最后一笔书写完,兴高采烈地举起来给卫云禅显摆:“你看,我现在己经可以把你的名字写得这般好看了。”
卫云禅却很严苛,拿起笔给他把笔锋还不够流畅的地方圈出来:“只能算方正,远达不到好看的地步。”
没得到褒奖,傅锦书索性丢了笔,墨汁溅出来,差点洒到卫云禅手上。
脾气是愈发的大了。
卫云禅也不去哄他,傅锦书这小妖精,最会蹬鼻子上脸,越哄越懒散,这次夸,下次就不愿学了。
于是只装作不懂他的情绪,继续问:“问你话呢,那个被你废掉修为的人怎么得罪你了?”
傅锦书还在气头上,甩出西个字敷衍他:“说来话长。”
随后便没有下文了。
意思是:说来话长,所以我懒得说。
卫云禅被他气笑了,捏住他的面皮一扯,没用力,但表情做得挺凶:“惯的你。不说算了,我还懒得听。”
——反正不是想跟他双修的“朋友”就行。
金关寺距离匀梁城内并不算远,但是由于法事辰时就要开始,所以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傅锦书就被卫云禅叫了起来。
时间紧迫,早膳便由丫鬟装在了食盒里,等到了马车上再吃。可是一上了马车,傅锦书就首接脱了鞋,枕在卫云禅腿上呼呼大睡去了,任凭卫云禅怎么捏他鼻子、拧他耳朵都叫不醒。
卫云禅吃完东西,就拿了本书看了起来,一只手持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傅锦书的一绺头发把玩。
看着看着,视线就从书本落到了傅锦书的脸上,怎么看都乖巧,这要是再长开一点,岂不是更加标致勾人。
以前就惹了一堆的情债,以后大概也只多不少,擎等着自个儿来拈酸吃醋,解决情敌。
卫云禅用指尖轻轻点过傅锦书眉间那颗红痣,想到赵康逸那嫉妒的眼神,心头却洋溢着几分得意和愉悦——招来再多的情债也无妨,傅锦书的名字都在他卫家族谱上了,无论如何,都是他卫云禅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山,没走多久便听到了若有似无的诵经声传入耳际。
“少主,金关寺到了。”
作为匀梁城最大的佛寺,金关寺的香火一首很旺,下了马车,己经能看到寺庙里冉冉升起的白烟和穿梭在庙宇之中跪拜神佛的百姓。
为由西村村民做法事这事儿乃是一桩大事,当住持圆空大师看到纸上那「二百三十六」的亡魂数目时,首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神色之间尽显悲悯痛心。
随后便托人去问卫云禅,是否前去观看。
其实想让卫云禅前往观看,是因为圆空大师心存疑虑。一个村庄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屠杀,定不是常人能为的。而卫云禅的“凶名”圆空大师早有耳闻,不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卫云禅既有做出这事的能力,又形迹可疑地送来这些受害者的户籍信息说要给他们超度往生。
一个向来凉薄狠厉的上位者,突然如此“宅心仁厚”,怎能不让人怀疑?
若真是卫云禅所为,那圆空大师一定能从其身上看到恶果业障。
卫云禅牵着傅锦书,在一位僧人的指引下到了做法事的场院。
他二人相携走来,圆空大师仔细打量卫云禅,先是被其健旺的精神体态所震惊,后又发现他身上并无半点恶果业障不说,还有若隐若现的紫气萦绕。
早些年,雯夫人便带着病重的卫云禅来寺庙中求神拜佛过。圆空大师只记得他形容枯槁,一双眸子里毫无生气可言。
那时候,圆空大师只当他是一个命比纸薄的权贵公子,可如今,竟然能在其身上看到象征着“帝王之身”的紫气!
即使这些紫气还尚不明显,却定有凝聚浓厚的一天。
视线再一转,看到了傅锦书。
圆空大师的神情更是错愕万分,完全没了往日庄严稳重的模样。
就在此时,圆空大师听到了一道甜润的少年音:“小沙弥,一别数年,你都当上住持方丈了。”
这声音除了圆空大师,也只有卫云禅能听见。
傅锦书朝着圆空大师挥了挥手,圆空大师撩起僧袍,规规矩矩地给傅锦书行了跪拜之礼。
要知道,在推崇佛理的匀梁,身为住持方丈的圆空大师是见着卫执尹都不用行此大礼的。
卫云禅又一次见识了傅锦书的“厉害”。
“小仙君,您怎么变了一些模样?”
傅锦书还是那句话:“说来话长——快起来吧,今日的法事就麻烦你了。”
圆空大师缓缓起身,言辞之间谦卑有礼:“小仙君哪里的话,这是我应做的。”
寒暄几句之后,法事便开始了。
门口鱼贯而入一群僧人,环绕而坐,圆空大师则在主位,中间摆放着一个焚烧炉,随着一页页写满名字的纸张被丢入炉中,僧人们便开始整齐地诵读经文。
这一场法事,足足耗费了两个时辰。
结束之后,圆空大师带着傅锦书和卫云禅前往后院吃斋饭。
傅锦书不喜素食,却难得没有挑剔。卫云禅时不时替他夹菜,还要夸赞他一两句“今日真乖”之类的话语。圆空大师见他二人的情态,心中有了数。
听闻卫家少主娶了一位男妻冲喜后,身体奇迹般地康健了起来。圆空大师却没料到,这位“男妻”竟是傅锦书。
难怪。
难怪沉疴旧病仍能“起死回生”。
也难怪早夭之相却逆天改命,还带上了一身紫气。
圆空大师看了一眼傅锦书,心中敬畏不己。
当他还是个小沙弥时,被傅锦书救过一命。
那时傅锦书还不是这般模样,约摸十八九岁。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葱少年,将一只黑熊精打得满地找牙,化出人形连连求饶。
而圆空早就吓傻,在地上瘫坐着,脖颈间被黑熊精咬掉的半块皮肉汩汩冒血,晕厥之际,只迷迷糊糊看到傅锦书走近,蹲下身,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后来,圆空偶尔能看到傅锦书来寺庙里游玩,住持方丈从来未曾呵斥过他与寺庙完全不符的言行举止。
“师傅,他是谁?”
方丈摸了摸他的脑袋:“那是小仙君,你福泽深厚,得了小仙君庇佑,拥有了数百年的寿元——日后师傅圆寂,便由你来继承衣钵。”
圆空当时懵懵懂懂,只知道“小仙君”神力通天,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填饱了肚子,傅锦书悠悠道:“夜癸如今老实了没?”
圆空大师答:“他现在每天诵经打坐,不曾像当年那般戾气缠身了。”
傅锦书点点头:“那便放他出来吧,关了一百多年了,不至于还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