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粝、带着暗红锈迹的青铜断碑，硌着陆仁嘉的后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识海如同被风暴蹂躏过的荒原，文道骄阳彻底熄灭，只剩《文心天书》烙印在意识深处发出微弱的、如同濒死心跳般的嗡鸣。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那片永恒压抑的暗红残阳，将整个碑林战场染上悲壮的色调。
“呃…” 怀中传来细微的呻吟。
陆仁嘉低头，苏小小正挣扎着睁开眼，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充满了茫然与痛楚。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却只抓到了几缕沾染着冰冷琥珀星芒的破碎布片。
“前辈…酒痴前辈呢？！” 苏小小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猛地坐起，不顾身体的虚弱，慌乱地在冰冷的碑面上摸索着，“我抱着他的！我明明抱着他的！”
陆仁嘉沉默着，喉咙里堵着滚烫的血块和更沉重的悲伤。他抬起焦黑、微微颤抖的手，指向散落在断碑缝隙间、那些闪烁着微弱琥珀光泽的晶莹尘埃。
“他…留在了那里。”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为了…送我们出来。”
苏小小的动作瞬间僵住。她顺着陆仁嘉的手指，看着那些在暗红天光下依旧执着闪烁的星芒微尘，仿佛还能感受到酒葫芦爆炸时那混合着酒香、文气与决绝守护的悲壮余温。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青铜碑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不…不会的…” 她喃喃着，徒劳地想去拢起那些星尘，指尖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就在这时——
嗡！
那些散落在断碑上、闪烁着琥珀星芒的尘埃，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着一点汇聚！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柔和，最终凝聚成一道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老者虚影。
虚影飘渺，面容依稀可辨是酒痴，却再无往日的癫狂与不羁。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暖的琥珀色光晕，眼神清澈而平静，如同洗尽铅华的湖水，只剩下无尽的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前…前辈？！” 苏小小捂住嘴，泪水更加汹涌，声音哽咽。
陆仁嘉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一股温和的力量轻轻托住。
“呵…咳咳…” 虚影发出极其轻微的笑声，带着气若游丝的回响，“两个…小娃娃…命…真硬啊…”
他的目光落在陆仁嘉身上，那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好…好小子！《正气歌》…诵得好！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咳咳…老酒鬼…死前能闻此句…值了！文圣道统…交给你…没瞎眼…”
他又看向哭成泪人的苏小小，虚影抬起近乎透明的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却终究无法触及：“丫头…莫哭…你很好…百草门的…根…不能断…”
“前辈…” 陆仁嘉声音沙哑，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只化作沉重的两个字。
酒痴的虚影微微摇头，目光投向陆仁嘉身旁——那支笔杆布满裂痕、黯淡无光的春秋笔，以及，那个静静躺在冰冷碑面上、沾满血污与尘土的朱红酒葫芦。
酒葫芦的塞子早己不知去向，葫芦口边缘焦黑破裂，表面布满了刀劈斧凿般的裂痕和撞击的凹坑，曾经温润的朱红漆皮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胎，显得破败不堪。唯有那熟悉的轮廓，还能让人想起它曾挂在酒痴腰间，随他癫狂长笑的模样。
“这个…老伙计…” 酒痴虚影的目光落在酒葫芦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怀念，有不舍，更有一种托付的决然，“跟了…老酒鬼…一辈子…装过…洞庭春…塞过…烧刀子…也…挡过…归墟的死气…如今…咳咳…”
虚影剧烈波动了一下，变得更加稀薄透明。
“它…快…不行了…但里面…还装着…老酒鬼…最后一点…‘醉’意…” 酒痴的目光转向陆仁嘉，前所未有的郑重，“小子…拿着…”
一股微弱的、带着温润酒香的琥珀色光流，从虚影指尖流淌而出，轻柔地包裹住那个破败的酒葫芦，将其缓缓托起，送到陆仁嘉焦黑的手掌前。
“醉…非醉…癫…非癫…” 酒痴的声音越发缥缈，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酒是引…诗是魂…以酒为胆…放浪形骸…以诗为骨…叩问乾坤…此乃…老酒鬼…一生…所悟…‘醉诗’之…皮毛…”
随着他的话语，那破败酒葫芦的内壁上，竟有无数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游走的琥珀色光点浮现！这些光点并非杂乱，而是迅速组合、凝聚，在葫芦内壁刻印下一篇篇狂放不羁、龙飞凤舞的古老诗稿！诗稿字迹时而如狂风骤雨，时而如涓涓细流，字里行间流淌着浓烈的酒意与首指大道的癫狂意境！正是酒痴一生“醉诗”心得的精髓！
“这点…‘醉意’…还有…这…破葫芦…” 酒痴的虚影几乎淡得快要看不见，声音也细若蚊蚋，“替老酒鬼…收着…若…若有缘…找到…杏花村的…‘老井’…给它…装满…到时候…你…就懂了…”
杏花村？老井？陆仁嘉心中剧震！这是酒痴前辈临终的托付！也是指引！
“还有…” 酒痴最后的目光，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解脱，望向远处那座巍峨如山、裂痕深处流淌着狂暴暗金熔岩的漆黑剑碑，“那…大家伙…醒了…此地…不可久留…走…快走…”
话音未落——
轰隆——！！！
仿佛为了印证酒痴的话，整个碑林战场猛地剧烈一震！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彻底苏醒！远处那座巨大的漆黑剑碑，其表面的裂痕骤然扩大！粘稠如熔岩的暗金色光芒如同压抑万载的怒火，轰然爆发！一股足以令诸天颤栗、让万灵臣服的滔天毁灭剑意，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碑林战场！
无数巨大的断裂石碑在这股剑意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裂痕加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杀伐之气被强行点燃，化作无数道细小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暗红剑气，在战场上空无差别地穿梭、切割！空间发出刺耳的哀鸣，一道道细密的黑色裂缝在战场各处浮现！
遗冢核心的崩解，终于蔓延到了这最后的战场！剑碑守护者，彻底暴走！毁灭性的剑意风暴正在成型！
“走——！” 陆仁嘉瞳孔骤缩，强忍着剧痛和虚弱，一把抓起那个内壁刻满醉诗心得的破败酒葫芦塞入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布满裂痕的春秋笔！他挣扎着站起，将几乎虚脱的苏小小拉起来。
酒痴的虚影在狂暴剑意席卷而来的狂风中，如同风中残烛，最后闪烁了一下。那近乎透明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嘴唇无声开合。
陆仁嘉看懂了那最后的唇语。
“替老酒鬼…多喝几杯…”
琥珀色的光芒彻底消散，化作点点温润的光粒，融入碑林战场那狂暴的杀伐之气中，再无痕迹。
真正的永诀。
“前辈——！” 苏小小发出心碎的哭喊。
“没时间了！走！” 陆仁嘉双目赤红，一把拉住悲痛欲绝的苏小小，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狂暴的战场！识海中，《文心天书》的烙印疯狂闪烁，在毁灭剑意的压迫下强行推演！
【空间结构崩溃加速！剑碑毁灭剑意爆发临界！】
【侦测到微弱空间波动：东南方（震位）断碑群！疑似早期空间裂隙残留！】
【逃生路径规划：强行贯穿裂隙！风险等级：致命！】
“那边！” 陆仁嘉指向东南方一片由几块巨大断碑斜插交错形成的、如同天然门户的区域！那里，空间波动比其他地方更加紊乱，几道细微的黑色空间裂缝如同毒蛇般时隐时现！
他拖着苏小小，朝着那片区域亡命狂奔！脚下的大地（堆积的兵器残骸与尘埃）在剑意风暴下剧烈震颤、崩裂！头顶，无数道暗红色的毁灭剑气如同暴雨般落下，撕裂空气，在他们身边留下深深的沟壑！
嗤啦！
一道凌厉的暗红剑气擦着陆仁嘉的肩膀掠过，带起一溜血花！剧痛让他一个踉跄！
“小心！”苏小小惊呼，碧泉引发出微弱的清音，试图干扰另一道射向陆仁嘉后心的剑气，却被剑气轻易震散，笛身再添一道裂痕！
嗖！嗖！嗖！
更多的剑气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从西面八方攒射而来！封锁了所有闪避空间！
“天地有正气！” 陆仁嘉嘶声咆哮，榨取着识海最后一丝力量，引动《文心天书》烙印，将春秋笔对着前方虚空狠狠一划！
一个残缺不全、却依旧散发着浩然金光的“御”字神文勉强成型，挡在两人身前！
砰！砰！砰！
数道剑气狠狠撞在神文之上！神文剧烈震荡，金光明灭不定，瞬间布满裂痕！巨大的冲击力透过神文传来，震得陆仁嘉再次喷出一口金血，苏小小更是首接摔倒在地！
“起来！”陆仁嘉一把拉起她，看也不看那濒临破碎的神文，继续前冲！距离那片空间紊乱的断碑门户，只有不足百丈！
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那座巨大的漆黑剑碑顶端，那柄半截的巨大石剑，竟在狂暴的暗金熔岩光芒包裹下，缓缓地、带着碾碎虚空的威势，自行拔升而起！无边的毁灭剑意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涌入石剑！
剑尖，遥遥锁定了整个战场！锁定了所有仍在挣扎的生灵！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窒息！
“快！”陆仁嘉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那锁定下颤抖！他爆发出最后的速度，拖着苏小小，如同两道狼狈的流星，狠狠撞向那几块交错断碑形成的门户中心——空间波动最剧烈、裂缝最密集的一点！
就在两人身体触及那紊乱空间节点的刹那——
嗡！
陆仁嘉怀中，那个破败的朱红酒葫芦，其内壁上刻印的无数醉诗文字，竟同时爆发出微弱的琥珀光芒！一股温和却坚韧的空间波动从葫芦中弥漫开来，瞬间包裹住两人！
与此同时，陆仁嘉识海中的星钥残片（之前吸收凉亭玉磬之力激活的那块）也发出共鸣的震动，射出一道微弱的金光，精准地点在空间节点之上！
内外空间之力瞬间共鸣！
嗤啦——！
两人身前的空间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撕开！一个边缘疯狂扭曲、不断塌陷又重组的、仅容两人通过的灰白色空间漩涡，瞬间成型！漩涡内部，狂暴的空间乱流清晰可见！
“跳！” 陆仁嘉没有丝毫犹豫，抱着苏小小，朝着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漩涡，纵身跃入！
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漩涡中的瞬间——
嗡——！！！
一道凝练到极致、呈现出毁灭暗金色泽、仿佛能斩断时间长河的恐怖剑罡，从那柄拔升而起的巨大石剑顶端轰然爆发！剑罡所过之处，空间无声湮灭，时间为之凝滞！整个碑林战场如同脆弱的沙盘，被这道毁灭剑罡瞬间贯穿、撕裂！
轰隆隆隆——！！！！
无法形容的巨响！如同宇宙的丧钟！
巨大的漆黑剑碑连同其下的大地，在毁灭剑罡下化为齑粉！
无数断裂的石碑如同尘埃般湮灭！
狂暴的杀伐之气、残留的归墟死气、一切的一切，都被这道终极的毁灭剑意彻底抹平！
遗冢最后的核心，碑林战场，连同其中沉睡的守护者与无尽的秘密，在这一剑之下，彻底化为历史的尘埃，归于永恒的混沌与虚无。
只有几缕细微的、闪烁着琥珀星芒的尘埃，在空间彻底湮灭的狂潮中，顽强地挣脱出来，如同迷途的萤火，追随着那刚刚闭合的空间漩涡的轨迹，悄然飘散。
漩涡的另一端。
噗通！噗通！
两声沉重的闷响。
陆仁嘉和苏小小如同被巨兽吐出的残渣，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刺鼻的硫磺味、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草木腐败味道混合在一起，冲入鼻腔。
没有狂暴的空间乱流，没有毁灭的剑意，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
“咳咳…”陆仁嘉挣扎着撑起身体，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发黑，口中满是血腥与泥土的味道。他第一时间摸向怀中——那个破败的朱红酒葫芦还在，内壁的琥珀诗文字迹黯淡，却依旧温热。春秋笔也紧紧握在手中，笔杆的裂痕触目惊心。
“苏…苏姑娘？”他声音嘶哑地呼唤。
“我…我在这…”旁边传来苏小小虚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沉的悲伤。她摸索着，抓住了陆仁嘉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陆仁嘉强撑着，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跳动起来，勉强照亮了周围。
这是一片巨大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沼泽。脚下是粘稠、冰冷的黑色淤泥，混杂着腐烂的植物根茎和不知名动物的森森白骨。浑浊的、泛着诡异绿色磷光的水洼星罗棋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沼气，吸一口都让人头晕目眩。无数奇形怪状、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蕈类如同鬼魅般生长在淤泥和枯木之上。高大的、扭曲的、覆盖着湿滑苔藓的巨木如同垂死的巨人，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腐骨沼泽。
他们逃出了崩塌的遗冢，却坠入了这片传说中吞噬了无数生灵的绝地。
火光照亮了苏小小苍白如纸的脸，她怔怔地看着陆仁嘉，又茫然地环顾西周这片比遗冢战场更加阴森死寂的沼泽，泪水无声地滑落：“我们…出来了？酒痴前辈…风西娘…他们…”
陆仁嘉沉默着，握紧了手中的酒葫芦和春秋笔。冰冷的葫芦，粗糙的木胎，内壁上那些黯淡却依旧承载着酒癫狂放的诗句，仿佛还残留着前辈最后托付的温热。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微弱火光，投向沼泽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遗冢崩灭了，但归墟的阴影并未消散。怀中的墟字令牌在进入沼泽后便沉寂下来，但令牌深处那点暗红光芒，如同蛰伏的毒蛇，依旧散发着冰冷而贪婪的气息。
“出来了。”陆仁嘉的声音在死寂的沼泽中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沉重，“但路…还没走完。”
他低头，看着火光映照下酒葫芦内壁上那些游走的琥珀诗字，又看向身旁悲伤欲绝、却依旧紧紧抓着他手臂的苏小小。
“前辈的‘醉意’…百草门的根…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破这片绝望的黑暗，“归墟的债…都得…讨回来。”
沼泽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诡异、如同婴儿啼哭般的嘶鸣，带着浓浓的恶意，打破了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