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白一脚踹开军帐，血腥味裹挟着浓烈的药草味扑面而来，腐肉与艾草的气息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医官老吴正弓着背，给个断了腿的士兵包扎，麻布缠到一半，暗红的血己经浸透了三层，在地上晕开一朵狰狞的花。
“还剩多少能打的？” 程墨白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板。
老吴头也不抬，枯瘦的手指仍在忙碌：“轻伤西十二，重伤九十七，剩下的......” 他朝角落里盖着麻布的尸体努了努嘴，“都在那儿了。”
话音刚落，野利遇乞掀帐进来，铁甲上满是交错的刀痕，缝隙里还嵌着凝固的血痂：“西夏人把东门外的壕沟填平了，天亮前肯定攻城。”
程墨白走到水缸前，舀了半瓢浑水灌下去。水里铁锈味刺鼻，缸底沉淀的血渣随着晃动泛起，他却像喝美酒般一饮而尽。
“密道呢？” 他抹了把嘴问道。
“塌了。” 曹延恭拄着枪挪进来，独眼上的纱布渗着黄水，“阿史那姑娘留下的记号到一半就断了，前面全是碎石，挖都挖不开。”
帐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程墨白盯着瓢里晃荡的水面，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活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恶鬼。
“师父......” 哑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捧着个豁口的陶罐，罐沿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喝口粥吧。”
程墨白接过罐子。所谓的粥不过是混了糠皮的糊糊，底下沉着几粒青稞，连热气都没有。他舀了一勺递到少年嘴边：“你先。”
哑徒摇头，干裂的嘴唇挤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我吃过了。”
“放屁。” 程墨白首接把勺怼到他唇边，“你嘴角的血痂都没舔干净。”
少年僵了僵，终究低头抿了一口。程墨白把剩下的倒进嘴里，嚼到满嘴砂砾也不在乎，粗糙的糠皮刮得喉咙生疼。
“去把库房的火药都搬出来。” 他抹了把嘴，眼神突然变得狠厉，“再找二十个不怕死的。”
子时的梆子刚响过，寒风卷着沙砾拍在脸上，像无数细针扎刺。程墨白带着人摸到了西门废墟，二十个汉子背着火药包，腰里别着短刀，在夜色中宛如一群沉默的幽灵。走在最后的王瘸子突然拽了拽程墨白的披风，声音里带着不安：“都护，咱们这是要......”
“掏心。” 程墨白从怀里掏出块青金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冷得像块冰，“李元昊的大帐在哪，还记得吗？”
王瘸子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记得，可......”
“没有可是。” 程墨白用石头在地上划了条线，“从这里到敌营三百步，弓弩手换岗要半刻钟。” 他抬头扫视众人，目光如炬，“跑得动的跟我走，跑不动的留下点火。”
哑徒突然挤到前面，比划着要去，眼神里满是急切。
“你留下。” 程墨白把青金石塞给他，“要是天亮没见我们回来，就带百姓从排水渠走。”
少年还想争辩，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野利遇乞猫着腰窜过来，语气急促：“坏了！西夏人提前换岗！”
程墨白咒骂一声，正要下令撤退，哑徒却猛地抢过一包火药，转身就跑。
“回来！” 程墨白大喊，声音被风声吞没。
少年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像只灵活的野兔，故意踢翻堆废木料。“哐当” 巨响中，西夏哨塔立刻亮起火把，人声鼎沸。
“在那！”
“追！”
程墨白眼睁睁看着哑徒把追兵往反方向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 他咬牙打了个手势，带着剩下的人趁机冲向敌营。
李元昊的金帐比想象的还好找。帐前立着九斿白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十六个质子军持斧而立，连打哈欠都保持着整齐节奏，宛如机械人偶。程墨白趴在不远处的草料堆后，刺鼻的马粪味熏得人作呕，他却无暇顾及，心中盘算着距离 —— 三十步，够火药包扔到帐顶。
“老规矩。” 他压低声音，“王瘸子带十个人绕后烧马厩，剩下的人跟我冲帐。点火后别恋战，能跑一个是一个。”
众人点头。程墨白摸出火折子，突然听见金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凄厉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
“放开我！我是于阗公主！”
程墨白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这声音...... 是阿史那雪！
帐帘一掀，两个西夏兵拖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月光照在她染血的锦袍上，程墨白看清了那张脸 —— 阿史那云的亲妹妹，阿史那雪！她眼神里满是惊恐与愤怒，脸上还留着几道清晰的巴掌印。
“妈的！” 王瘸子差点咬碎牙，“他们什么时候......”
程墨白一把按住他。现在计划全乱了，但机会也来了 —— 如果能救出阿史那雪......
“改主意了。” 他飞快解下火药包，“你们按原计划，我去救人。”
没等众人反对，程墨白己经窜了出去。他借着阴影摸到帐后，听见李元昊正在里面大笑：“...... 你姐姐的骨头还在敦煌城墙上挂着呢！”
这句话像把刀，狠狠扎进程墨白心里。刀出鞘的瞬间，他想起了阿史那云战死那天的晚霞，漫天血色仿佛又在眼前。
第一个质子军倒下时，甚至没来得及出声。程墨白接住尸体轻轻放倒，匕首在第二个守卫喉结上一挑，温热的血喷在帐幔上，像泼墨画般猩红刺眼。
阿史那雪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麻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见程墨白，她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拼命摇头，示意危险。
“别怕。” 程墨白割断绳子，“我带你回......”
话没说完，帐外突然火光冲天。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马厩方向传来惊马的嘶鸣，大地都在颤抖。程墨白知道这是王瘸子得手了，但李元昊的反应比他更快 ——
“有刺客！”
程墨白拽着阿史那雪刚冲出帐门，迎面撞上六个持斧武士。他反手掷出匕首，正中当先一人眼眶，趁乱抢过斧头劈开条血路。斧刃劈在铠甲上，溅起无数火星，震得他虎口发麻。
“往东跑！” 他把阿史那雪推向火光处，“找穿皮甲的！”
少女踉跄着消失在烟雾中。程墨白转身迎战追兵，斧刃砍卷了就抢弯刀，弯刀断了就用拳头。有支箭射穿他大腿，剧痛像电流般传遍全身，但疼痛反而让意识更清醒 —— 多拖一秒，阿史那雪就多一分生机。
“程墨白！”
熟悉的破锣嗓子让他浑身一震。哑徒不知怎么混进了敌营，正架着辆着火的粮车冲过来。西夏兵被撞得人仰马翻，少年趁机甩出绳索：“上来！”
程墨白抓住绳子跃上车板。粮车疯了一样冲向营门，车后拖着条火龙 —— 哑徒把整条火药引线都点着了！火焰舔舐着车身，热浪扑面而来。
“你他妈......” 程墨白又惊又怒。
“曹叔带人接应去了！” 哑徒猛拽缰绳，“阿史那姑娘呢？”
程墨白刚要回答，一支鸣镝突然穿透烟雾，正中哑徒后背。少年闷哼一声，栽进他怀里，温热的血瞬间染红了程墨白的衣襟。
“崽子！” 程墨白大喊，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
粮车冲出营门的瞬间，整个西夏大营炸成了火海。气浪把车掀翻时，程墨白死死护住哑徒的脑袋，两人滚进护城河才躲过箭雨。冰冷的河水灌进嘴里，呛得他咳嗽不止，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少年。
敦煌城头，野利遇乞带人放下吊篮时，程墨白己经快撑不住了。哑徒的呼吸越来越弱，那支箭上有毒，伤口泛着诡异的青色，并且正在不断扩散。阿史那雪跪在一旁，正用锦袍下摆给他包扎，眼泪把脸上的血渍冲得一道一道的，她的双手都在颤抖。
“星砂卫......” 少年突然抓住程墨白的手，气若游丝，“旗......”
程墨白这才发现，哑徒腰间别着那面残破的星砂旗，旗角上还穿着西夏人的半截手指，不知道他在敌营经历了怎样惨烈的战斗。
“好样的。” 他揉乱少年汗湿的头发，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师父带你回家。”
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却驱不散众人心中的阴霾。程墨白回头望去，燃烧的西夏大营像块溃烂的疮疤，浓烟滚滚；而敦煌城墙上，幸存的守军正举起长矛欢呼，但欢呼声中带着疲惫与悲伤。
但所有人都知道 —— 李元昊不会退兵，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这场黎明前的黑暗，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程墨白抱紧怀里的哑徒，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护这座城，为死去的人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