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院的檐角挂着前日暴雨留下的水珠,程墨白盯着显微镜下的颜料样本,左手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赭石颗粒里混着细小的白色结晶 —— 那是明矾,用来加速氧化的化学药剂。“师父,看!” 哑徒突然拽他衣角,少年脏兮兮的指尖指向窗外。
三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停在画院门口,张承嗣的蟒纹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随行士兵抬着的木箱底部渗出暗褐色液体,在青石板上洇出不规则的痕迹 —— 那是壁画剥离时使用的热醋与动物胶混合物。
“程画医果然在做研究。” 张承嗣摇着檀香扇走进实验室,香料味掩盖不住身上的龙涎香与酸腐气混合的怪味,“节度使大人听说您在修复 220 窟,特意让下官送来西域‘新颜料’。” 他抬手示意士兵开箱,木箱开合的吱呀声里,程墨白闻到了浓重的甲醛味。
三十余块壁画残片堆叠在一起,菩萨的衣袂、飞天的飘带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最上面那块甚至还滴着鲜艳的石青色 —— 这种颜料至少需要陈化半年才能使用。程墨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按 P.3234 记载,砗磲白需陈化三年,石青需用蓝铜矿研磨百日。你们用工业染料和明矾......”
“修复嘛,讲究的是效率。” 张承嗣用扇尖挑起一块残片,金粉簌簌掉落,“再说了,老百姓哪懂什么陈化?只要壁画光鲜亮丽,就是菩萨显灵。” 他突然压低声音,扇子轻敲程墨白左手残指,“听说于阗那位公主,昨夜在城西马市露了面?”
程墨白浑身肌肉紧绷。昨夜阿史那云截获的西域货物里,确实有印有于阗王室徽记的木箱,但里面装的不是矿脉地图,而是被篡改的曹氏宗谱。他刚要开口,实验室木门被撞得粉碎 —— 阿史那云抱着琵琶闯进来,琴弦上还挂着半截驼铃。
“张长史耳朵倒是灵。” 她扯断一根琴弦,露出藏在琴身的短刀,刀身抵住对方咽喉时,程墨白注意到她袖口沾着的沙砾 —— 那是三危山特有的红土。“不过更灵的是这把刀,它昨天刚割开过粟特人的喉咙,那人最后说了句‘玄鸟衔珠,长史府西’。”
张承嗣的瞳孔猛地收缩,扇子边缘的金丝穗子剧烈颤抖。哑徒突然指着窗外,只见几个士兵正往马车上搬运标有 “节度使府” 的木箱,箱子缝隙里露出的壁画残片上,供养人的面容被改得面目全非。
“你们不是在修复,是在毁灭!” 程墨白抓起一块残片,颜料层下的泥底被挖得千疮百孔,“用热醋剥离原画,再用化学颜料伪造新画,最后把罪名推给商队...... 你想让后世以为,敦煌壁画本就如此粗制滥造!”
张承嗣突然笑出声,后退半步撞翻木箱。残片散落一地,其中一块露出背面的党项文刻痕:“程画医果然聪明。但你以为仅凭这些残片,就能证明什么?” 他指向窗外,画院外墙不知何时被刷上鲜红标语:画院勾结外敌,损毁千年壁画。
阿史那云的刀猛地压进对方脖颈,渗出细细血珠:“你早就算准了,用我们的行踪做饵,故意让士兵看见‘于阗货物’。”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烽燧捡到的密信,落款处的玄鸟图腾与张承嗣书房的屏风如出一辙。
“聪明的女人总是活不久。” 张承嗣突然拍手,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二十余名士兵冲进实验室,弩箭对准程墨白咽喉。哑徒迅速关上百叶窗,阳光透过缝隙在张承嗣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像极了 220 窟那尊垂泪的菩萨。
“现在全城都知道,程画医为了独吞于阗秘宝,不惜破坏壁画。” 张承嗣从袖中掏出伪造的密信,“而这些‘西域颜料’,就是你通敌的证据。” 他踢开脚边的显微镜,玻璃碎片划伤程墨白脚踝,“不过念在你手艺不错,只要肯归顺......”
“不可能!” 程墨白抓起装着明矾结晶的试管砸向对方,白色粉末溅在张承嗣脸上,“你可以毁掉壁画,可以篡改历史,但敦煌的文明......”
“文明?” 张承嗣擦着脸,笑容阴鸷,“等西夏人攻破城门那天,敦煌连沙子都会被烧成玻璃。而你 ——” 他指向哑徒,“还有你的小徒弟,会成为第一批陪葬品。”
阿史那云突然挥刀砍断房梁绳索,屋顶的积尘如暴雪般落下。程墨白趁机撞翻装着化学颜料的陶罐,黄绿相间的液体在地面蔓延,冒出滋滋青烟。士兵们咳嗽着后退,弩箭射偏,擦着程墨白耳畔钉进墙壁。
“走!” 阿史那云拽着程墨白冲向暗门,哑徒则抱起显微镜碎片 —— 那里面有张承嗣伪造颜料的关键证据。三人刚钻进画院密道,就听见张承嗣的怒吼:“封锁全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密道里弥漫着陈年胶矾水的气味,程墨白摸着墙壁上的刻痕 —— 那是父亲当年为躲避吐蕃军队刻下的逃生路线。阿史那云突然停下脚步,举起短刀照亮石壁:“看这个。”
被热醋腐蚀的墙面上,隐约露出半幅壁画 —— 那是被张承嗣下令抹去的归义军节度使画像。程墨白颤抖着摸向画像右下角,那里有父亲的落款 “程弘文”,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热醋蚀骨,文以载道。
“你父亲?” 阿史那云低声问。
程墨白握紧拳头,残指的疼痛突然变得滚烫:“张承嗣斩断的不只是我的手指,还有敦煌画医‘修旧如旧’的魂。但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他得逞。”
密道尽头传来马嘶声,哑徒突然拽拽他衣袖,指向头顶 —— 地面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正是张承嗣的马车。阿史那云将短刀插入泥土,取出藏在刀柄的青金石珠子:“从这里出去,就是城西乱葬岗。张承嗣以为我们会逃向商队,其实......”
“其实他的老巢,就在长史府西侧。” 程墨白接过珠子,月光透过石孔,在密道尽头投出玄鸟衔珠的影子 —— 那正是阿史那云昨夜在粟特人尸体旁捡到的图腾。
暗门外的风沙呼啸而过,程墨白望着漫天星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当你在黑暗中迷路时,就看看壁画上的星光,那是千年前的匠人留给后世的路标。” 他握紧青金石,残指的鲜血滴在石面上,宛如一朵盛开的朱砂花。
张承嗣的笑声从远处传来:“程墨白,就算你能逃得了一时,能逃得了一世吗?敦煌的明天,终究是西夏人的!”
程墨白望向画院方向,那里己经腾起滚滚浓烟。他知道,张承嗣的阴谋才刚刚开始 —— 对方不仅要毁掉现存的壁画,更要让敦煌的文明记忆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此刻,他手中的青金石珠子突然发热,石面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星图,指向长史府西侧的某个坐标。
阿史那云按住他的肩膀,短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今晚子时,长史府西跨院。我有预感,那里藏着比壁画更重要的东西。”
程墨白点头,转身时瞥见哑徒攥紧的拳头里露出半片纸角 —— 那是从张承嗣密信上撕下的残页,上面赫然写着 “七月十五,血祭佛窟”。
风沙越来越大,掩盖了画院燃烧的声响。程墨白握紧父亲留下的画笔,笔尖还沾着未干的 “归义青” 颜料。他知道,这场文明保卫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