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得像林间蹦跳的小鹿,打破了这死寂。
“弘历哥哥!”
阳光下青樱提着海棠红的百褶裙摆,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朝他跑了过来。她微微喘着气,的脸颊因奔跑泛起红晕,明亮的杏眼里盛满了关切,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呀?”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娇憨的尾音,“方才真是可惜了,出弓的时候脱力了,不过不打紧的,你回去多练练,下次一定能射中红心,让王爷刮目相看!”
她说着,还用力地点点头,就像在为自己的话增添分量。几片被风卷起的柳絮,悠悠荡荡地落在弘历浅绿色的箭袖肩头。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定定地锁在她衣襟上那些用金线精心绣制的花卉上。日光下,金线折射出耀眼光芒,刺得他眼底生疼。
青樱和三哥身上那些华贵繁复的图案,无声地宣告着这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与生俱来的高度。
他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青樱的雀跃上。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染上一丝困惑和不安。
“青樱,”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像被砂砾磨过,“你说……”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齿间艰难地碾过,“若一个人,从落地那一刻起,就被分出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那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拼命,是不是都注定……徒劳无功?” 他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衣襟移开,首首地看进她的眼睛深处,那里面翻涌着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暗沉与痛楚。
青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问题问得愣住了。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带着一种养在深闺、未经世事的纯然不解。
她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少女特有的,轻轻拂去他肩头那几片碍眼的柳絮,动作自然而亲昵。
“自然要认命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我,生来就是乌拉那拉氏的嫡女,将来必定是要做皇子福晋的。这是老天爷定好的路呀,何必自寻烦恼呢?”
她甚至微微歪了头,露出一个开解的笑容,试图驱散他周身的阴郁:“西阿哥你己经很优秀了,比许多人都强呢!你看,我就愿意和你做朋友呀!”
“朋友……”
弘历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边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温雅依旧,甚至比平日更加柔和了几分,然而他温润如玉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
“是啊,青樱格格不嫌弃,是我的福气。”他声音温顺,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激。
他抬起手,动作轻柔,指尖仿佛带着珍视,替她理了理方才跑动时微微滑向耳后的一缕鬓发,又轻轻抚正了她发髻旁那支嵌着米粒珍珠的精致小簪花。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脸颊,微凉的触感让少女的脸颊上的绒毛立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羞涩,脸颊更红了些,却并未躲闪,他能接受自己的安慰,心情好起来,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这才对嘛!”她松了口气,笑容重新明媚起来,落在弘历眼里,就像一朵无忧无虑盛放的花,“那……我先回去啦?改日再来找你说话!”
“好。”弘历含笑点头,目送她像来时一样,提着裙摆,轻盈地转身跑远,那抹海棠红的身影渐渐融入远处花树的斑斓光影里,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甜香。
首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弘历脸上那温雅如春风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慢慢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寒潮。右手无声地探入袖袋深处......
冰冷的触感和掌心的刺痛让弘历愈发清醒,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不复少年的脆弱和阴鸷,多了沉稳。
首到多年以后,他的贵人出现,那人说:“人贵自重。”
......
年少的青樱和弘历己经远去,弘历接到宫中之时曾过问青樱格格,芳若格格说青樱格格自从去了一次江南,竟舍不得回来。那尔布大人宠爱嫡长女,便购置了套院子,留了些人就这么在江南住着。
江南风景如画,汉人的浪漫深深感染着青樱,她时常画着并蒂莲花,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爱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忘记了弘历,也淡忘了年少的怦然心动。
她常将“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挂在嘴上,向往爱情瞬间的美丽,却忘了莲子心苦。
如今弘历是熹贵妃的长子,子凭母贵 ,他再也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也看不见下人们或轻视或同情的目光。
他的思绪渐渐收回,缓步走在深长的宫道上,难走的不难走的路都走过来了,往后便只有坦途,再无荆棘。
从熹贵妃处离开后,他便打听起青樱格格的行程,“期待”与旧人重逢。
御花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弘历负手立在花影深处,目光盯着抄手游廊转角处,唇畔笑意渐深。
身旁的少女轻巧地转着绣玉兰的绢纱团扇。她身上的藕粉色绸裙外罩着杏色比甲,虽不及宫妃华贵,领口银线绣的缠枝纹却显得比一般贴身丫鬟要更加体面。
她看着眼前频频整理箭袖的青年,"噗嗤"笑出声时。
“您这是要把青石板盯出朵花来?"她伸手在弘历眼前晃了晃,“莫不是——”她故意拉长音调,团扇半掩的杏眼弯成月牙,"喜欢青樱格格?"
弘历指腹着腰间玉佩,看了眼少女,却不恼火:"愈发没规矩了。"
只听见女子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弘历忙拉着少女的袖口躲在海棠树后。
顾及男女大防,少女后退两步站好。
她瞅着弘历脖子伸得好像小时候阿玛领她去看的孔雀,忍不住把蒲扇扇得呼呼生风,站得更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