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箭场，弘时、弘历、弘昼三人按着长幼顺序，在箭靶前方的空地上站成一排。胤禛带着妻妾来到靶场，他的玄色常服一丝不苟，落座后沉甸甸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
只见他沉稳地声音响起：“弘时，你要做好弟弟们的表率。”
“是。”闻言，弘时的背脊立刻又拔首了几分，脸上掠过一丝极力克制的得意。
而站在弘历旁边的弘昼，正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脚尖百无聊赖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发出轻微的“咯啦”声，胤禛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去，他才猛地一缩脖子，老实了。
“开始吧。”胤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弘历的心上。
弘时率先出列。他步子迈得沉稳，接过侍从递来的硬弓，搭箭、开弦的动作流畅而有力。弓身在他手中弯成一道的弧，紧绷的弦发出细微的“嗡”鸣。他凝神屏息，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住三十步外那一点猩红。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听得“嘣”的一声锐响，箭似流星，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稳稳钉入靶心中央！红缨剧烈地颤抖着。
“好！”喝彩声几乎是紧跟着箭矢破空声炸响。胤禛猛地一拍扶手，威严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力道沉稳，心志凝定！不愧是本王的儿子！”
他朗声大笑，随即一挥手，“赏！把那枚和田玉扳指赏给弘时！”“谢阿玛！”弘时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躬身领赏，嘴角再也压不住上扬的弧度。
轮到弘昼。他抓耳挠腮地走上前，小圆脸上满是紧张。箭甫一离弦，力道就明显偏了软了，歪歪扭扭地飞出去，“笃”一声，可怜巴巴地扎在靶子最边缘的木框上，连靶纸都没挨着。在场众人除了胤禛外都在憋笑，就连弘昼亲额娘都有些无奈。弘昼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胤禛声音不喜不怒：“老五，过来。”
弘昼低着头，蹭到阿玛跟前。胤禛伸手，在他剃得溜光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个爆栗子，力道不重，反而带着亲昵：“鬼头鬼脑，心思都飞哪儿去了？下次沉住气。”
弘昼窘迫地应下，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吐了吐舌头。
轮到弘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稳步上前，从侍从手中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弓。指尖触到光滑冰凉的弓身，心才稍稍定了半分。
搭箭，扣弦，手臂稳稳地拉开。目光锐利地穿过箭镞的寒光，投向远处那一点红心——射穿它就能得到阿玛的认可。
就在这屏息凝神、千钧一发的瞄准时刻，弘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主座牵引。
胤禛微微侧过头去，正低声与身旁的年氏说着什么。年氏以帕掩唇，眼波流转，不知听了什么趣话，肩膀轻轻耸动，笑得花枝乱颤。
阿玛整个人松弛下来，嘴角噙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宠溺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
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中抽走了力气。弓弦在指腹下失控地微微一滑。
“嗖——啪！”
箭矢脱弦的声音失去了应有的锐利，离弦不到一半距离，便力道尽失，软绵绵地一头栽落下来，斜插在青石板缝隙里的泥土上，箭羽颓然地抖了几抖，不动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年氏那细碎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渐渐，连年氏的声音也没有了。
弘历僵立当场，背脊挺得笔首，耳中嗡嗡作响，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盖过了场边压抑的窃窃私语。
“嗯？”胤禛似乎被这异常的动静打断了与年氏的私语，终于转回目光，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支狼狈落地的箭，又扫过弘历绷紧的侧脸。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平静得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的眉头甚至都没皱一下，仿佛一切只是寻常。
“弘时胜。”他眼神从弘历身上移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箭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三片冰冷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进他滚烫的心口，瞬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血液。
他垂下眼睫，遮住瞬间漫上来的水汽和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滚烫。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刺痛感刺激着神经，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压了回去。
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牵动，努力向上提拉，最终凝固成一个温顺、谦恭、毫无破绽的弧度。他对着胤禛的方向，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然后才一步一步，稳稳地退回到队列之中。
“西弟，没事的。”弘时轻拍了弘历的肩膀，安慰道。
弘历脸上的笑容依旧温顺地挂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落在那支孤零零斜插在泥地里的羽箭上。只见灰扑扑的泥土沾污了洁白的箭羽，箭头深深陷在石缝的湿泥里，就好像被遗弃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比试结束，众人簇拥着胤禛和弘时等人离场。弘历刻意落后几步，沉默地走在人群的最后方。
喧嚣的人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空旷的箭场上只剩下他，和远处那支失落的箭。
他慢慢踱过去，在那支箭前停住，蹲下身。泥土的腥气和青草被踩踏后的汁液味道混合着，钻入鼻腔。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湿黏的泥土和箭杆粗糙的木纹，用力将它从泥泞中拔了出来。箭杆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泥污，箭羽也被揉搓得凌乱不堪，不复最初的光洁，箭头更是裹满了湿泥，黯淡无光。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他掏出袖中的素帕，没有去擦拭箭杆上的污秽，而是用帕子仔细地、一层一层裹住那沾满污泥的箭头。
然后，他将这支裹得严严实实的断箭，小心翼翼地、深深地，藏进了袖袋的最里层。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手臂上，让他混沌的大脑愈来愈清醒。
站起身，独自一人走出这片空旷的靶场。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