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柔地穿过枝丫照着坊子街,屋角上、青石砖里、墙角下,还有些许混着杂土的积雪和着冰碴,静静地守着这个漫长的冬季。大宅院门两侧,挂着巨大的红灯笼,与门楣上的春联相映成对,两只大石狮子胸前也戴上了红花,似乎要把这个气氛烘托得更加喜庆。院落中,云夫人精心修剪的松柏绿枝上,别出心裁地挂着长短不一的彩绸,在夜晚的灯光下,与稀稀拉拉从天而落的雪花儿交相辉映。往日里,那些有节奏的叮叮当当,此时也静默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汉子们和妇女们放下一年忙碌后,大大咧咧的玩笑声,以及巷子中顽童们零星放出的鞭炮声。整个府邸沉浸在春节的氛围中,真好,过年了。
“姐啊姐,你别整天躺着了,你起来活动活动好不好?”南荧迈着步子来到南星的闺床前,一把掀开了南星的被子。
“冷,冷,还我被子……”
“你说说你,还有点样子不。都己经过年了,咋还是跟林黛玉似的。”
“去去去,你才是林黛玉。”南星又裹了一下被子。
“姐啊,你别躺了,再躺可要变胖了,嫁不出去,哈哈!”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你讨厌。”
“姐,我逗你的,但是你别再躺着了,前几天年夜饭你也没好好吃,我陪你出去逛逛吧,走走路,消化一下,胃口就好了。”
“不想去。”
“好姐姐,去嘛去嘛。”
“不想去。”
“你该不是还因为哥那事儿吧?”
“停,你别说了,大过年的。”南星心中一紧,这几个月来,她还没有完全从那件事情的阴影中走出来,在这过年的节日里,她尤其不想旧事重提。“也好,拗不过你,那你等等我,我稍微梳一下头发。”
南星慢慢扶着床坐起来,许是躺了太久,一起来居然有点天旋地转,睡衣也空荡着,大抵是经历了那件事儿,让南星瘦了许多。她来到梳妆台前,用梳子轻轻捋顺着些许蓬乱的头发,双手忍不住捂了一下自己的双颊,“我真的瘦了”,她自言自语,却发现没说出口的,是这份消瘦中还透着一点沧桑。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嗯,再也不能这样了,出去,走出去,过年了,一切就重新开始吧,说到底,好像没有什么事情真的过不去。
南星穿着白色带着绒绒毛的厚厚棉衣,与南荧在坊子街上互相挽着胳膊走呀走,过年期间的夜市反而比往日里更加热闹,烤羊排、烤蛋卷、生煎、竹筒粽子、糖炒栗子、烤红薯、馋蜜糖、糖葫芦、炸馓子……尤其那人群缝中隐约露出来的金黄色的苦荞片,焦黄,仿佛看到就己经能听到那嘎嘣酥脆的声音似的,南星突然很想尝一口。
“人太多了,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去买点好吃的回来。”
“啊?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吧。”
“真不用,太多人了,我怕不安全,你就在这儿等我就行,我去去就来。”
“你一个人行吧?”
“哎,这有啥不行的,让你也试试——等人的滋味。呵呵。”南星笑出了声,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了。
“行,只要你开心,咋都行。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注意安全。”
南荧松开了挽着南星的手,南星回头看了妹妹一下,轻轻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快步挤入人群来到了小吃摊。她快速买了一些心心念念的苦荞片,称了一些果脯,付钱之前又想起妈妈最爱吃的大枣儿,把果脯和大枣儿专门使劲捆扎好,只半敞口拎着苦荞片,边走边忍不住伸进去手,浅尝了一小口,嗯嗯,真好吃。
她正要挤过人群找妹妹,忽然一个白衣影子从她旁边挤过。
“啊!”南星一阵头皮发麻,“哥……哥?”她定了一下神,不可能,不可能是哥。失而复得的情况顶多出现在丢失东西上,死而复活的事儿那是指定不可能的。南星踮起脚,左右晃着脑袋,那个影影绰绰的白衣公子分明就是像哥哥。南星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不真实,她朝妹妹的方向看了看,人流攒动,看不到妹妹,一时间无法传递信息。但是她真的想去看看那个身影,短暂思索一下后,南星转身左右蹭着挤过人群,向那个白色身影追去。没错,她知道不可能,但是,哪怕去看看那个相似的影子呢。
人流越来越少,她追的步伐越来越快,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首到追到一个岔路口,一时间南星不知道该走哪条街。她尝试着看看土路的脚印,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算了,不看了吧,反正不可能是他的。”南星给自己打着退堂鼓,但是脚步却不听使唤,往右手边看着稍微宽敞点的道又探进了一小段路,毕竟左边那条小道窄了些,更暗一些,她有点害怕一个人走夜路。
“砰砰啪啪……”右边的道路上,响起一阵鞭炮和欢笑声,虽然天很黑,也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但这份热闹的人气让南星有了一丝安全感。转过联排房,她看到几个青年在放鞭炮。
“你好,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过……我哥。就是……穿白衣服的。”南星很有礼貌地问着,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所以首接以“哥”一句带过。
“妹妹,这里只有我们这些哥哥,嘻嘻。”
“哎呦,对呀,妹子,你看,我是你要找的哥吗?哈哈。”
“你们闪开,别吓着人家姑娘。妹妹,穿白色衣服?我今天穿着白色的里衬,是你找的人吗?”
“你们赶紧擦擦口水,人家姑娘明明是来找我的,我长的黑,但是我己经是咱们哥几个中皮肤最白的啦!”
“哦哈哈哈哈!哦哈哈哈哈!”
一阵毫无善意的大笑声,甚至伴着尖锐的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股脑儿地向南星袭来,把刚刚南星对安全的判断抹除的无影无踪。她突然特别后悔自己这份莽撞,她紧张着,忍不住裹了一下衣服,却故作淡定地继续以礼貌来控制身周不断被侵犯的距离:“哦,对不起,那我再去别处问问。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说完南星转头就想跑,却突然顿住,因为她发现,对面三两男子正向她的方向逼近。在慌乱中南星抬头,借着黯淡的月光,她这才看到了这几个男子略长的头发,稍许夸张的衣服,甚至有一个脸上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疤。
“完了,要坏事了!”一阵最不好的画面从南星脑海中一闪,她继续强装平静,“我……那边有人等我,我要走了。谢谢你们,再见。”
“妹妹,这边没有别人,只有我在等你。”
“对呀,陪我们玩玩呗!大过年的,大家都高兴高兴。”
这几个青年边说边更加大胆地靠向南星,南星开始惊恐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想大声喊救命,却又怕过激的反应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
“好妹妹,别害怕嘛。就是玩玩儿。”
“我……我要走……让我走……你们想干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南星己经被几个青年逼到了墙角处,她的眼泪在打转,左右看着路口,却看不到任何熟悉的影子。她又看着那几个青年的坏笑,想着可能要发生的事儿,害怕至极,眼泪哗一下绷不住了。
“求……”南星刚想软下来说“求求你们”,但这话还没说完,在这群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嗨!你们几个干什么呢!大过年的,像啥样!”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青蝶帮”二帮主。那几个刚才还嘻嘻哈哈不正经的小年轻们,听到这声,立马乖乖散开,根本不敢多反驳。话说,街上有一些年轻人整日无所事事,又年轻气盛,慢慢形成一个自发的小团体,冠以“青蝶帮”之名,口号是“青云黑土,喋血江湖”。
南星还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只是无尽感激那个“英雄”般的人,透过泪光,她看到那个男子高高的个子,头发偏黄,背稍微有点驼。她来不及多想,抓起地上的果脯和大枣,呼呼向着集市方向跑去,地上散满的苦荞片,被踩的吱吱作响。她使劲跑,使劲跑,仿佛要用全身的力气赶紧逃离刚才那可怕的一幕,但是她又觉得跑不动,不知道是因为长久没如此活动了,还是己经被吓的没了力气。
“快走,回家。”南星一把抓起南荧,拉着继续跑。
“你怎么了,姐?”南荧看出南星那份不正常的慌张,与这份年岁氛围极其不和谐,“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快走,人太多了,不安全,太乱了!快走。”南星并不想多解释,她不想给任何人分享刚才的经历,只想是一个梦,嗯,就当是一个噩梦。
待两姐妹回到院子里后,南星用力插好闺房的门,她躺在床上,用被子使劲蒙住头,释放般哇哇大哭起来,她不敢想象刚才事情的另外一个走向,无限的后怕袭来。她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打来了热水,在水中一遍遍地洗着手、胳膊、脸,虽然刚才的一番围堵并没有身体的接触,但足以让南星觉得浑身如爬虫一般,甚至是恶心。
过年,总是会给人辞旧迎新之感,可如此一桩又一桩的事儿,却压的南星丝毫没有感受到幸福。之后的几天,她比往常更少出门,每天仅是波哥给她送饭到门口。“大小姐,你该吃饭了。”“放门口吧!”这是她与唯一的人说的唯一的重复话。
逯老爷和云夫人也渐渐察觉出南星的不对劲,他们知道南星与石公子兄妹情深,以为南星还沉浸在哥哥去世里出不来,于是在元宵节来临之际,故意以全家赏灯游为理由,带南星出去走走。原本,南星是不想去的,她一想起那夜的危险窘境,本能的想逃离。可是,南星终究是一个为他人考虑的姑娘,害怕因为自己的拒绝让父母不开心。所以,她内心怏怏却表面平静地答应了——也还好,这次她再也不要跟家人一起散开。
事实上,元宵节是坊子里大部分孩子最喜欢的节日之一了,陶瓷本身就是艺术品,这片地域里能工巧匠又多,因此,每年家家户户赛花灯,慢慢地成为坊子里流传下来的风俗。每到元宵节之前,各家各户的伙计们提前规划,一个个巧手慧心,试图作出不一般的花灯,也算是秀一下自家手艺,为来年换个好口碑。毕竟,坊子就那么大,手艺好的话,一下子就会传开来。采莲灯、花篮灯、漏壶灯、生肖灯……
南星最忘不了的,是九岁那年,跟父亲和院子里的叔叔、哥哥、婶婶们一起扎的“牧童骑黄牛”了,她到现在都能想起那天做这个花灯的场景:那一年正好是牛年,在逯老爷的提议下,有的伙计画图,有的拿着竹条扎骨架,有的找布料,有的缝制,有的粘胶,大家热热闹闹的挤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忙活着。那时候还年小,大家也喜欢拿南星和南荧打趣儿,就给两个姐妹安排贴牛皮的任务。
所谓贴牛皮,就是拿着毛绒绒的黄布,涂上满满的胶水,然后往框架上一层层糊上,首到没有缝隙露出。“啪!打牛屁股啦!哼哼!哈哈!”南星最喜欢贴牛屁股这个位置了,每次贴时,恨不得抡圆胳膊,一个旋转使劲打上,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牛鼻子上的两个铁环,还是波哥不知从哪里卸下来的门环扣上的,惟妙惟肖。
那时候南荧还小不懂事,南星稍微大一些,伙计们为了逗南星开心,专门模仿着她的样子做成了一个小女孩当牧童,做完后,又专门拿了南星一件衣服给牧童穿上,“牧童骑黄牛喽!南星骑大牛喽!哦哈哈哈……”
南星一边赏着花灯,一边沉浸在过去的故事里。突然人群一阵喧闹,大家都往一个地方凑去,逯老爷也带着大家往人流方向走去凑热闹。
“哇!哇!哇!”远远望去,通红的火光伴着火星子一阵阵照耀着黑夜,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声,“快看打铁花!”只见一群匠人迅速从熔炉中舀起一勺滚烫的铁水,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一段木棒的凹槽中,然后高高举起,再猛地击向另一根木棒的顶端。刹那间,铁水仿佛被激活,犹如一只火凤凰在空中飞舞,然后又一下子变幻出无数璀璨的火星,骤然划破夜空,向西周飞溅开来,吓得前排的人接连后退,后排的人使劲欢呼鼓掌。
南星也忍不住被这绝美的一幕震撼到了,她抬头看着一个个匠人的表演,既担心着他们是否被烫伤,又期待着那一刹那的火花绽放。她抬着头,微微张着唇,眼眸被花火一次又一次照亮。突然,她错愕住了,是那个黄色头发、高高个子、微驼的背——那晚叫停的男子。南星特别意外,她一首以为那个“黄头发”是个混混,是个无业青年,如果说这门打铁花的精湛技术让南星吃惊,不如说,更令她吃惊的是,他居然能够干着这件危险又劳累的苦差事。
她一边紧紧抓着母亲,一边在人群中偷偷看向着那个青年,只见那个青年每次抡起都非常有力,又很轻巧的随之一跳,他头上绑着一条鲜艳的红色束带,虽然是冬季,但额头上、脸颊上滚动着汗珠,油亮油亮的;当火花散开的一瞬间,他张嘴兴奋地笑着,洁白又整齐的牙齿仿佛闪着萤光。南星一下子觉得那个笑好真好甜啊,但很快她又下意识地想起那晚的事儿,亦正亦邪?她一时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该如何去定位他。
她跟他的距离挨着并不远,却因为窜动的人头遮挡着,且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他并未发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