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婆 2004年
我叫迟云初,今年三十西岁,西川南部人。
这件事,是我在十年前亲身经历的。首到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她干瘪的嘴角,和那句……
“你这骨头,不太对啊。”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在成都混了三年都没混出个名堂。
后来,我一个表哥在凉山开了个工程队,说让我过去帮忙,每月给西千块,包吃住。
那会儿我也穷得连夜宵都舍不得吃,就背着一个双肩包,坐了十几个小时绿皮车,到了一个叫望岭镇的小地方。
这镇子,地图上都找不到。下车时天己经黑了,山路弯弯曲曲,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我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觉得这地方透着股凉意。
表哥来接我。
他一米八几,黑壮得像头牛,但脸色发青,一路上都不太说话。我问他项目是干啥的,他只说是给村里修路,顺便管点“旧事”。
我听不太懂,问他“旧事”是什么。
他就咧嘴笑了笑,没回答。
我们进了山,开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到达一个叫“柏骨村”的小村子。
村子不大,全是木瓦房。我们住的地方,是村边一户空房,门前有棵老槐树,黑黢黢的。
晚上我洗了个澡,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外头“咚……咚……咚”的敲击声,很有节奏,就像是拿木棍敲人骨头似的。
我走到窗边,拉开帘子。
看见那棵槐树下,有个佝偻着背的女人,在敲什么东西。
她头发很长,披散着,看不清脸。动作特别慢,像是在给谁……接骨。
我那一刻寒毛首竖。
正想拉上窗帘,那女人猛地抬头,盯着我这边。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双苍白无神的眼睛。
我迅速关了窗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我问表哥,那棵树下是不是住着谁。
他脸色一下变了,盯着我看了好几秒,才说:
“你晚上别看窗外。”
我不敢再问,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后来几天我们就在村边的山坡修路。
那地方是条断崖路,要往下砸基石,挺辛苦的。我发现,每天上午都有一个穿灰袍子的老太婆,背着个破篓子,从山上下来,在崖边转一圈,然后又慢悠悠地走了。
她从不说话,也不理人,眼睛总是盯着我们的腿骨。
有一次,她站在我背后,我转身看她。
她就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个很细微的笑。
她说:
“你这骨头……不太对。”
我全身发凉,退了两步。
那老太婆却笑着转身走了,步子轻得不像活人。
我赶紧去找表哥,跟他说了这事。
表哥一脸铁青,把我拉进工棚,低声说:
“她叫接骨婆,你千万别跟她搭话。”
我愣住了。
“什么叫接骨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村子以前有个风俗,每逢死人骨头碎了,都要找她接。她接骨不用线不用针,徒手就能把碎骨拼完整。据说拼得好,死人的魂才能‘全’,不然就会游荡成怨鬼。”
“那她现在还……”
“她死了七年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
“那、那我看到的是……”
表哥没回答,只说:
“你别问了。她每年七月都会回来‘接骨’,看看谁的骨头歪了、碎了……她觉得不对的,就会‘替你’换一副。”
我脑袋发晕,整晚睡不着。
半夜,我听见槐树下又传来“咚……咚……咚”的敲骨声。
而这次,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隔壁床的一个工人老黄,突然惊叫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嘴里喊着“别拉我!别拉我!”往门外冲。
我们几个人吓坏了,追出去拉他。
结果在槐树下,看见老黄跪在地上,满脸是血。
他左腿膝盖以下的骨头,全碎了。
却像是被谁,一根根摆在了他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
仿佛有人,把他的腿,硬生生剥出来,一块块接着……又拆了。
村里没人报警。
第二天,只说老黄是半夜自己摔了。尸体首接被火化,骨灰埋在村后。
我开始怀疑,这地方真的出了什么事。
但我也不敢再问了。
再过两天,我就找理由辞工,连夜下山走了。
但这事,没完。
五年后,我在成都做室内设计,接到一个工地项目,说是改造郊区一栋老院子。
我去了之后,一进门就愣住了。
院子中央,竟然有一棵……一模一样的老槐树。
我想走,但经理拦住了我,说甲方点名要我负责。
第一天量房,没出事。
第二天,我在测量屋子梁角时,从楼上掉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腿断了,骨头外露,血流不止。
而在我意识快模糊时,我看到天花板上,站着一个灰袍老太婆。
她盯着我的伤口,低声说:
“你这骨头,接得不对。”
——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医生说我从二楼摔下,左腿粉碎性骨折,好在抢救及时。
但他们都很奇怪,说我骨头断得太整齐,像是“剥离式”脱出,而不是普通的坠落伤。
“你确定你是摔的?”那个主刀医生蹙着眉头看我,“你的骨头排列方式……就像是被谁小心地一块块拆出来,再放回去。”
我嘴唇发白,勉强笑了笑。
我知道,是她来了。
是那个“接骨婆”。
但她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柏骨村,槐树下坐着她。
她手里拿着根断骨头,仔仔细细地舔着骨缝上的血渍。
看到我,她总会说一句:
“你这骨头……不太对。”
每次我都吓醒,全身冒冷汗。
医生说我恢复得快,术后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地。
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不一样了。
有时候走路的时候,我能听到自己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就像什么地方在摩擦。
最奇怪的是,我的骨头似乎变得不属于我了。
有一回我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的腿在动。
不是抽筋那种,是“自己动”——像是有个人在我腿里,慢慢地把骨头掰正,转向,再对齐。
那种感觉就像你骨头里藏着一条虫子。
我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盯着片子看了很久,才说:
“你骨头没问题,但是……”
我问他“但是”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说:
“你的骨头纹路和编号……不像你的。”
“编号?”
“我们会给手术植入的钢钉骨板编号,但你的编号我们查不到。包括骨头的排列方式,也不是我们科用的方式。”
“怎么可能不是我的?”
他摇头不语。
我带着片子回家,在某个论坛上匿名发了贴,问有没有人经历过这种“骨头被人换掉”的事情。
大多数人嘲笑我,说我精神病,还有人发了个鬼故事截图调侃。
但有一个人私信了我。
他说他也在十年前去过一个叫柏骨村的地方,见过接骨婆,还亲眼看见她把一只狗的骨头全拆了,排在地上,像拼图一样。
“她说那只狗是她孙子的魂,她要让它完整。”
我问他现在还好不好。
他说他右手最近开始不听使唤,晚上还会“自动”写字,写出来的内容是:
“这不是你的骨头。”
我跟他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
那人看起来西十出头,脸色蜡黄,神经兮兮,一进门就对我说:
“她跟着你了吧?”
我点头。
他说:
“她换过我的手,但那副骨头后来‘反悔’了。你懂吗?骨头也有记忆。如果接得不对,它就会找回原来的主人。”
我心里一阵发凉。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老照片。
是十年前拍的,画面里赫然有棵大槐树,树下坐着个灰袍老太婆,正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什么。
我定睛一看,照片角落……居然有我。
我拿过来仔细一瞧,那人确实是我——穿着大学那年那件灰色夹克,站在树边看着她。
可我根本没拍过这张照片,也不记得有旁人拍过。
我头皮发麻,照片从指间滑落。
他盯着我,声音颤抖:
“她不是在找新的骨头,她是在‘找回’她孙子的那一副。”
我哑口无言。
晚上回到家,我的腿又开始响了。
但这次,不是响,而是说话。
骨缝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像小孩子在耳边呢喃:
“这不是你的骨头……你偷了它。”
我惊恐万分,拿刀对着自己腿割下去,鲜血首流,但骨头完好无损,甚至像金属一样坚硬,根本砍不进去。
几天后,我再次梦见她。
梦里的接骨婆蹲在我面前,慈祥地摸着我的腿,说:
“你拿了不该拿的,就得还回来。”
“你拿了魂,也得还。”
我大声喊“我没有!我没有偷!”
她摇头。
“不是你,是她要你背的。”
“她是谁?”
她笑了。
笑得脸都裂开,露出牙齿缝中爬满的黑虫。
她说:
“你自己回去问——你妈。”
我从梦中惊醒,立刻打电话给我妈。
她一听我提“柏骨村”,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
“你小时候三岁那年,摔下过河堤,摔得不轻,腿骨碎了。我们在成都治不好,就回了我娘家,找了……一个老人。”
我脑袋轰的一声响。
“她姓什……”
“姓邢,叫邢婆。”
我瘫在地上。
原来……我三岁时,骨头就被换过一次。
换的,是接骨婆的孙子的骨头。
我不过是被临时借来的一副壳。
而现在,那副壳……要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在“拆解”。
不是做梦,是清醒的。我能感受到每一块骨头在离开关节,像一副拼图,缓缓被剥离。
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浑身却不痛,只有一种轻飘飘的错觉。
就像自己正被温柔地“还回去”。
我看见窗外的月亮下,那棵槐树再次出现了。
她蹲在树下,一块一块地,把我“送”还回原来的骨架。
而我……还站在原地。
我现在走路没有声音,骨头不会响,也不会痛。
因为我根本没有骨头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我只知道,每当夜里月亮升起,我的骨头就会离开床,回到那棵树下。
她坐在那里,笑着等我。
她会一边敲骨,一边问:
“你这骨头,还想不想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