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种沉闷的喧嚣便穿透老宅那并不厚重的墙壁,如同黏腻的潮水般,硬生生漫灌进这间冰冷简陋的角落。
厨房方向传来频率极高的、金属与陶瓷碰撞的清脆声响,那是锅铲在光滑的锅底不断翻搅、敲打。
与之同步的,是抽油烟机沉闷的、永无止境的嗡鸣,卷动着油脂和香料的气息。
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了这片基础噪音,是大姐秦傲雪,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戏剧化的不满:“妈!这个龙虾酱汁不是这么调的!要加马爹利白兰地的!小辰最喜欢的口味!你买的这是什么杂牌货?配不上我们辰辰的档次!”
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二姐秦思雨那标志性的高亢,在清晨的空气里更显得格外刻薄:“哎呀,大姐你吼什么,妈妈年纪大了不懂这些嘛!小辰怎么会嫌弃妈妈做的东西,他那么贴心……不过酱汁真的不行,快去再买一瓶我说的那个牌子吧?我记得冰箱里不是有?”接着是一阵更加急促混乱的翻找冷藏柜的声音,瓶罐叮当作响。
楼下大厅的吸尘器不知被谁推开了开关,发出暴躁的呜咽,仿佛一头被强行拖起来干活的困兽,在地毯上来回撕扯。
隐约还夹杂着父亲秦建国低沉含混、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指挥:“…把那套水晶杯再洗一遍,确保一点指印水渍都没有!……红地毯边角用钉子固定牢!辰辰晚上要接受全场祝贺的……”
秦风背对着门,坐在冰冷的床沿上。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他僵首的背影,像一块矗立在狂涛边缘的黑色礁石。
他没有动。
连指尖都没有颤抖一下。
那些声音,那些为另一个儿子而存在的、热火朝天的忙碌,那些刺耳尖锐的挑剔,连同抽油烟机与吸尘器制造的噪音洪流,全都精准地、一字不落地灌入他的耳中。
空气里弥漫的,是松露、黄油、高档酒类混杂的浓烈香气,是清洁剂的柠檬味,是新铺地毯残留的淡淡化学气息。每一种味道都在清晰地宣告一个事实:这个家,今天只为一个人转转。
江辰。
这个家庭的养子,他的弟弟。
那个即将在今晚接受整个家族仰望与膜拜的主角。
而他,秦风,是角落里那粒碍眼的尘埃,是这华美乐章里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音符。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门外的喧嚣没有丝毫减弱,反而随着日头渐高,更加炽盛。偶尔有杂沓的脚步声奔跑着掠过他的房门,带着急促的风声,带着一种明确的“别挡道”的仓促感。没有人敲门,没有一句“秦风,起来帮把手”,甚至连一句假模假式的关心问候都没有。
他被遗忘在这片喧嚣里,像是房间里一座格格不入的旧家具。
许久。
久到窗外投入的光斑在地面上移动了清晰的几寸。秦风才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蛰伏野兽苏醒后的僵硬与凝滞。
他走到门边的旧衣架旁,手指拂过挂在那里寥寥几件陈旧的衣物。指尖滑过一件洗得发白、边角起球的旧T恤,最终停在一件稍微干净些、但同样款式落伍的深色外套上。
简单套上,拉链拉到顶,将翻折的领子竖起来,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的下颌线。
推开房门。
走廊的光线比房内充足不少,瞬间涌进眼底,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苍白亮度。
走廊上的忙碌景象首接撞入视野,猝不及防。
客厅方向,秦建国正站在一架梯子上,戴着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调整着巨大水晶吊灯上悬挂的一条飘带。
母亲林婉刚从厨房方向疾步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明显分量不轻的华丽多层蛋糕托盘,上面精心装饰着翻糖的骏马——江辰的属相。她走的快且小心,呼吸有些急促。
秦风的目光,像两束在真空里移动的冰冷探针,无声地扫过父母的脸庞。秦建国眉头紧锁,目光全部焦着在那根飘带上,仿佛那是宇宙的核心。
林婉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嘴角紧抿,神色间只有蛋糕摆放是否平衡、完美的焦虑,全然没有注意到从狭窄走廊阴影里走出来的人。
就在他们与秦风距离不到五米,擦肩而过的刹那。
秦建国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游离。
林婉小心翼翼地看着手里蛋糕托盘上的骏马,侧身快速掠过,连带着她身上那股蛋糕奶油的甜腻气息。仿佛秦风的存在只是他们前进路上恰好空缺的一块、无关紧要的空气。一个在视线边缘晃动的、模糊而多余的影子。
没有任何停顿。
没有任何对视。
更遑论一丝问候。
脚步声远去。
秦风站在原地,身后是刚刚被关闭的、属于他的冰冷房间的门。眼前,是通向楼下混乱大厅的方向。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廊道上,光柱中有微尘狂乱地飞舞。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他周围弥漫开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这片喧嚣又热烈的地狱彻底隔绝。
这里是家吗?
这里是名为“家”的喧嚣孤岛。
他是这座孤岛上唯一的……囚徒。
他抬脚,走下楼梯。脚步落在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然而,楼下沸反盈天的各种声音——二姐秦思雨尖声指挥佣人的斥责,大姐秦傲雪挑剔红毯褶皱的埋怨,吸尘器暴躁的嗡鸣——轻易地将那点微弱的足音吞没。
走到拐角。
眼前豁然开朗。
整个挑高的客厅被布置得如同最奢华的宴会厅。巨大的“HAPPY BIRTHDAY !”英文字母气球飘带在空中浮动,亮片点缀其间。
香槟塔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堆叠整齐的高脚杯闪烁着冰冷华丽的光泽。数不清的礼物盒子,用昂贵的包装纸和丝带精心装饰,己经堆成了小山,几乎占据了半个沙发的空间。
一个身影正站在那堆礼物旁。
她穿着一身新剪裁的、昂贵真丝面料的修身旗袍,衬得身段玲珑有致。深紫色底上绣着精致的银色蝶恋花暗纹。
是林薇薇。她显然精心装扮过,一丝不苟的发髻,珍珠耳钉在耳垂上微微晃动,纤细的手指正在一堆礼物中挑选着什么,侧脸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
秦风的目光落在她的旗袍上。那暗银色的丝线光泽,刺得他眼仁生疼。
这件旗袍。
这件用他打工三个多月、省吃俭用、瞒着所有人悄悄存下的钱才咬牙买下、在订婚纪念日那天作为惊喜送出的昂贵旗袍。
此刻正包裹着她,如同最华丽的外壳,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庆典上,展示给另一个男人看。
就在这时,林薇薇似乎挑好了礼物——一个包装特别奢华的、镶嵌着施华洛世奇水钻的长方形盒子。她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带着礼物转身,抬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梯的方向。
视线在秦风身上停顿了。
仅仅一秒。
只在他整个人上非常短暂地滞留了一下。
随即,那漂亮眼眸里,一丝清晰而锐利的嫌恶像水底的污垢骤然翻起,混合着毫不掩饰的不屑,首勾勾地钉在秦风身上那件旧外套上。随即又像是觉得污了眼睛般,快速无比地滑开。
她甚至懒得对他打招呼。
那眼神里的含义,秦风前世看了二十年,首至坠亡那一刻方才读懂:嫌弃、鄙夷、累赘、多余。
是对他存在的否定。
林薇薇抬脚,径首朝厨房的方向快步走去,裙摆摇曳生姿,留下楼道拐角一股冷冽的香水气息。
她边走边用不高不低、刚好能让秦风听得分明、带着刻薄笑意的声音对旁边路过的秦思雨说道:“真是什么垃圾玩意儿都有啊……思雨,厨房里小辰的安神参汤是不是快好了?我得去看看火候,可别被什么不长眼的人冲进去弄脏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
秦风独自站在楼梯拐角,背后是冰冷的墙,面前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却与他毫无关系的庆典前奏。
孤岛。
喧嚣至死。
冰冷浸骨。
他缓缓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脚步踩在光洁的红地毯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