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利息
凌晨三点的风,刮着一种刀刃似的冰冷,贴着皮肤切割,卷着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廉价泡面盒子和发黑的塑料袋,在昏黄惨淡的路灯灯影里毫无生气地打着转。马五把手深深插进那件洗得发硬、几乎磨出毛边的羽绒服口袋里,可寒冷像是能穿透这层早就失去保温能力的屏障,蛇一样噬咬着指骨的关节。他甚至错觉,每一次呼吸,都有股铁锈的腥气混在那冰冷彻骨的空气里,首往肺里灌。这是都城市肮脏而破败的棚户区。白天拥挤的、弥漫着汗味和廉价油烟的主街拐进来,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如同城市的排泄管道,横七竖八悬着颜色暗淡、滴着水的不知名衣物。一个褪了色、歪歪扭扭的灯箱招牌杵在尽头最黑暗的角落,惨白的“王”字勉强透出点光,旁边那个“诊”字,干脆没了大半,只剩下半个模糊的轮廓,像个不详的、残缺的笑。推门。一股浓郁得几乎形成实质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腐烂的酸败气息,猛地撞出来,让马五闭眼屏息了一瞬才适应。灯光同样吝啬,吝啬到吝啬鬼都会羞愤而死,灯泡上积着陈年的油腻灰尘,让本就稀薄的光线更显污浊昏暗。几张简陋的塑料靠背椅歪在墙角,其中一张,一个胡子拉碴、眼白满是血丝的男人佝偻着身体坐着,额角的绷带洇出深色的污渍,他一声不吭,只有不时因腿疼而引发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最里面,用一条肮脏的、印着模糊蓝色花纹的布帘半掩着的,就是隔出来的“病房”。马五掀开帘子走进去,药水和污秽的气味更浓重了。一张窄小的折叠行军床上,马建国躺在那儿。瘦。像一张单薄的、揉皱了的旧报纸摊在床上。被疾病啃噬得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颧骨如同两座突兀的山峰,刺眼地耸起。原本黝黑壮实的一个男人,此刻只剩下一个空荡的壳子。灰白的嘴唇微微张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短促、艰难,带着一种破风箱似的、拉长的、令人揪心的嘶声。母亲瘦弱的身影坐靠在病床边的墙上,似乎是睡着了,连马五走进来都没有察觉到。床头柜上,几张打印粗糙的收费单如同告示牌般凌乱地叠在一起,触目惊心地印着几行字:“特级护理费”、“进口镇痛泵”、“靶向药物贝伐珠单抗”。马五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鲜红的数字上——“¥:1,023,887.12”。旁边,一只屏幕碎裂、边角磨损严重的老人机屏幕亮着,停留在私信对话界面上。那是他妈的账号“花开富贵”私信发给他的照片和一行字:“五啊,你爸说想你了,让我给你拍一张……你看他现在精神…还行吧?”照片放大,占据了裂开的屏幕。马建国勉力挤出的那一点笑容,像一片薄冰挂在即将融化的枯枝上,虚弱得下一秒就会碎裂消失。浑浊的眼睛深处,沉淀着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和……隐藏极深、生怕被儿子看出来的恐惧。这张照片像一把烧红的钳子,狠狠夹住了马五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两天前,就在这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病房外,那个穿着宽大西装、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彪哥。医院走廊尽头,消毒水味也盖不住彪哥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他斜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手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在马五身上扫来扫去。“马小五,是吧?”彪哥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黏腻的腔调,“你爹这病,拖不起。医院可不是慈善堂,没钱?明天就得卷铺盖滚蛋。靶向药?镇痛泵?呵,那都是钱堆出来的玩意儿。”马五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裤缝,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刚被主治医生叫去,那张冰冷的脸孔下是更冰冷的通知:账户余额即将清零,必须立刻续费,否则停药、停护理。他家里那点积蓄,早就在一次次检查、一次次化疗中耗干了。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杯水车薪。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到了他的脖子。“我…我知道。”马五的声音干涩沙哑,“彪哥…您…您上次说的那个…能借多少?”彪哥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镶金的门牙,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急用钱?好说!我彪哥最讲义气,就喜欢帮人‘救急’。”他慢悠悠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合同,纸张崭新得刺眼。“喏,规矩都在这上面。三百万,够你爹撑一阵子了。日息千分之五,利滚利。三个月内还清本金,利息另算。超期?嘿嘿,那利息可就得按天重新滚一遍了。”“千分之五…日息?”马五的脑子嗡的一声。他飞快地心算了一下,一天就是一万五的利息!一个月就是西十五万!三个月光利息就一百三十五万!这简首是抢钱!“嫌高?”彪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冷,“马小五,搞清楚状况!这是救命钱!不是银行!银行会借给你这种连个正经抵押都没有的穷光蛋?你爹的命,就值这点利息?”他凑近一步,那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混合着烟味,熏得马五几乎窒息。“签不签?不签拉倒!我时间宝贵,后面排着队等钱救命的人多的是!”彪哥作势要走。马五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到病床上父亲痛苦抽搐的样子,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彪哥的胳膊,哽咽的说道:“彪哥!我签!我签!”合同被摊开在冰冷的窗台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无数只蚂蚁在爬。马五根本没心思细看,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条款。他颤抖着手,在乙方签名处,签下了那个他平时最厌恶、此刻却像千斤重担压下来的名字——“马小五”。当他把名字最后一笔写完时,感觉像是亲手把灵魂的一部分抵押了出去。彪哥满意地收起合同,拍了拍马五的肩膀,力道很重:“这就对了嘛!识时务!钱,十分钟内到你妈那个‘花开富贵’的卡上。记住,三个月,三百万本金。利息,每天下午五点前,准时打我卡上。晚一分钟……”他凑到马五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阴冷的寒气,“后果,你爹和你妈,都承担不起。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