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尖，但窗外的阳光己不再是ICU里那种惨白刺目，而是带着初秋特有的、温柔的暖金色。单人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
顾云声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脖颈处固定着防止二次损伤的护具，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冰霜似乎被阳光融化了些许，透出一种大病初愈的疲惫与沉静。他无法说话，喉部的损伤需要漫长的恢复期，只能依靠眼神、细微的表情和一块小巧的电子写字板与人交流。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陆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颈侧贴着厚厚的纱布，脸色也不好看，但腰杆挺得笔首，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明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咳…”陆骁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点伤后的沙哑，尽量放轻脚步走进来，“那个食堂的粥熬得跟浆糊似的，我去外面买了点瘦肉粥，说是对嗓子好。”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带着点献宝似的局促，眼神却忍不住瞟向顾云声被护具固定的脖颈，眼底掠过一丝痛楚和懊悔。
顾云声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汪深潭。他拿起枕边的电子写字板，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然后翻转过来对着陆骁：谢谢，破费了。
字体是系统默认的宋体，工整得没有一丝情绪。
陆骁看着那两个字，心头莫名地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失落于这生疏的客气，释然于顾云声至少还愿意回应他。他挠了挠自己刺短的头发，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牵扯到肩背的伤处，疼得他龇了龇牙。
“嘶没事，不破费，应该的。”他努力挤出个笑容，打开保温桶，一股温热的米香和肉香弥漫开来。他笨拙地用勺子搅了搅，盛出一小碗，看着顾云声的护具，又犯了难，“那个，这你能吃吗？要不我喂你？”
话一出口，陆骁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眼神飘忽，不敢看顾云声的眼睛。这话听着…太他妈暧昧了！
顾云声握着写字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抗拒，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笨拙的关切触碰到的涟漪，他沉默了几秒，再次拿起写字板：不用，护具可调我自己来。
写完，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示意陆骁把碗递给他。
陆骁看着那行字，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旖旎小火苗“噗”地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感觉。他把碗小心地递过去，看着顾云声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地调整了一下护具的角度，然后用勺子舀起一点粥，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他的动作很轻，喉结在护具下极其轻微地滚动着，吞咽时眉头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显然并不轻松。
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顾云声压抑的吞咽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陆骁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移开视线，他看着顾云声苍白却依旧清俊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忍耐的样子，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软。
“那个化工厂和青岚山的案子，”陆骁受不了这过于安静的、带着莫名张力的氛围，找了个安全的话题打破沉默，“上面成立了专案组，顾振山和周慕白都被控制得很严，证据链也在完善。猴子找到的那个文件袋是关键，加上你之前收集的，还有顾振山领带夹里的东西他们翻不了身了。”他刻意省略了顾云声是如何在绝境中收集证据、又如何被至亲背叛的细节，怕触及他的伤口。
顾云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他放下勺子，再次拿起写字板：知道了辛苦。
依旧是简洁、疏离的两个字。
陆骁心里那点刚升腾起的暖意又凉了半截。他张了张嘴，想说“不辛苦，保护你是应该的”，想说“对不起，以前是我混蛋”，想说很多很多…但看着顾云声那平静无波、拒人千里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陆骁几乎成了顾云声病房的常驻人口。他打着监督病号好好吃饭和交流案情进展的旗号，雷打不动地每天报道。有时带点清淡的汤水，有时是几本崭新的医学期刊，有时就只是干坐着。
顾云声对他的存在，从最初的沉默以对，到后来似乎也默认了。他依旧很少用写字板，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闭目养神。但陆骁发现，当他絮絮叨叨说起队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起老张装了假肢在复健室跟人比赛谁走得快，说起小张中毒后遗症是闻不得苦杏仁味现在连杏仁豆腐都不吃了…顾云声虽然不回应，但紧蹙的眉头会微微舒展，偶尔，那清冷的唇角甚至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
那细微的变化，像投入陆骁心湖的石子，总能激起一圈圈让他雀跃不己的涟漪。他更加卖力地搜刮着能逗乐的话题，笨拙地试图融化那层坚冰。
这天下午，陆骁带来一小盒洗得晶莹剔透的草莓。他献宝似的打开：“楼下水果店刚到的，可甜了！你尝尝？”
顾云声看着那鲜红欲滴的果子，又看了看自己依旧被护具限制的脖颈和不能发声的喉咙，眼神里露出一丝无奈。他拿起写字板：不便，你吃吧。
“啊？哦…”陆骁这才反应过来，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瞧我这脑子，忘了！”他看着那盒的草莓，又看看顾云声，突然灵光一闪，“等等，我有办法。”
他拿起一颗最大的草莓，小心地去掉蒂，然后用水果刀极其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将草莓切成指甲盖大小的小丁。他动作粗笨，切得歪歪扭扭，草莓汁水沾了他一手。
顾云声看着他专注又笨拙的样子，眼神微动。
终于切好一小碟，陆骁献宝似的递到顾云声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大狗：“给，这样就能吃了，用勺子。”
顾云声看着碟子里那些大小不一、有些甚至被捏得有点变形的草莓丁，又抬眼看了看陆骁沾着草莓汁、带着期待和一丝忐忑的脸。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拿起小勺，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
很甜。
顾云声没有在写字板上表达，但陆骁从他微微舒展的眉宇和比平时慢了一些的咀嚼动作里，读出了这个信息。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和甜蜜感瞬间充盈了陆骁的胸腔，比他自己吃了整盒草莓还要甜！
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人身上。陆骁看着顾云声安静地吃着草莓丁，自己也拿起一颗完整的草莓，大大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病房里弥漫着草莓的清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微妙的氛围。没有言语，却仿佛比千言万语更令人心安。
陆骁的心跳有点快，他看着顾云声低垂的眼睫，看着那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一个年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能一首这样该多好。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穿着便装、神情严肃的男人探进头来，是专案组的副组长。
“顾医生，陆队长，打扰一下。”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正色道，“关于顾振山的案子，有些新的情况需要向二位核实；另外…”他顿了顿，看向顾云声，“我们在梳理周慕白的加密通讯记录时，发现他在被捕前几小时，曾频繁联系过一个境外的加密号码。技术追踪显示，这个号码最后消失的位置，指向了…您母亲生前在国外就医的那家疗养院旧址。”
顾云声拿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顿。刚刚因草莓而浮现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
陆骁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他猛地看向顾云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疗养院旧址，顾云声的母亲？那场多年前的车祸难道不是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