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熟悉、深入骨髓。
陆骁的意识如同沉在漆黑粘稠的海底,每一次挣扎上浮,都伴随着肺腑撕裂般的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耳边是单调而规律的“滴滴”声,像某种生命的倒计时,又像是将他从深渊拉回的锚点。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刺激得他立刻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悬挂的输液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流入他手臂的静脉。
医院…ICU…
记忆如同破碎的玻璃,带着锋利的边缘扎入脑海:青岚山翻滚的槽罐车刺鼻的苦杏仁味防护服撕裂的瞬间那致命的灼热感浓雾中顾云声冰冷决绝的眼神和他那句“闭嘴!”还有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和最后意识沉沦前,那张隔着面罩苍白而模糊的脸;
顾云声!
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陆骁混沌的大脑!他猛地想坐起身,胸腔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伴随着剧烈的呛咳!
“呃…咳咳咳!”他弓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陆队!陆队你醒了?!别动!千万别动!”一个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按铃的声音。
陆骁艰难地侧过头,看到一张年轻、布满泪痕的脸——是小王,他队里的新兵蛋子。旁边还有几个穿着橙色作训服的身影,都是他熟悉的队员,个个眼眶通红,神情激动。
“队…队长…”小王哽咽着,想碰他又不敢,“您吓死我们了”
“咳…我…没事…”陆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痛,“老张…小张…他们…?”
“都好!都好!”另一个队员赶紧回答,“老张截肢手术很成功在恢复,小张中毒轻早醒了,其他兄弟都没大事您放心!”队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陆骁紧绷的心弦这才稍微松了一丝。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全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肺部更是火烧火燎地疼。他环顾四周,除了队员,并没有那个清冷的身影。
“顾…顾云声呢?”他艰难地问出口,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队员们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顾医生他…”小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担忧,“他也中毒了而且好像比您还严重…送来的时候一直昏迷现在还在隔壁ICU重症监护室没醒…”
轰!
陆骁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比他还严重?一直昏迷?没醒?
青岚山核心区那翻滚的毒雾、顾云声决绝地拆卸自己防护服的动作、他俯身贴近自己吹气时那模糊而坚定的眼神一幕幕如同失控的列车般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是他!是顾云声为了救他,把自己暴露在了剧毒之中!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陆骁的心脏,比氢氰酸带来的窒息感更甚!他猛地又想挣扎起身,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他眼前发黑,重重地跌回病床。
“陆队!您别激动!”队员们慌忙按住他。
“他…他怎么样了?具体什么情况?”陆骁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小王,里面充满了血丝和骇人的急切。
“医生说…是重度氢氰酸吸入中毒合并缺氧性脑损伤…还有…还有他左臂的伤口严重感染…送来的时候高烧不退,多脏器功能都…都受到了影响…”小王的声音带着哭腔,“一直在抢救…下了好几次病危…现在…现在虽然生命体征稳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一直没醒过来”
重度中毒…脑损伤…感染…病危…没醒…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陆骁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和灭顶般的负疚感瞬间将他淹没!那个总是冷静自持、刻薄毒舌的顾云声,那个在废墟里握锯断肢都手都不抖的顾云声,那个在镜头前冰封般挺直脊梁的顾云声现在正因为他,躺在隔壁生死未卜……
“是我…是我害了他…”陆骁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和痛楚。他想起自己之前对顾云声的误解、争吵、甚至最后的摔门而去那些画面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良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市一院的副院长和几位神情严肃的医生,其中还包括院纪检部门的人。
“陆队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副院长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关切,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凝重,“感觉怎么样?”
陆骁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看向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死不了。”他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戒备。
副院长点点头,示意其他人稍等,他走近病床,声音压低了些:“陆队长,关于化工厂事故后,那位家属投诉顾医生医疗指挥失误,以及关于你在B区受伤原因的指控现在调查组已经介入,调取了所有通讯记录和现场报告。”
陆骁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件事!在这个顾云声生死未卜的时候!
“那个投诉纯属放屁!”陆骁的情绪瞬间被点燃,挣扎着想坐起来,又被疼痛压了回去,他喘着粗气,“老子受伤是自己没跑出来!跟顾云声的指挥有个屁关系!证据呢?拿出来老子亲自对质!”
副院长摆摆手,示意他冷静:“陆队长,我们相信你的话,初步的技术分析也支持你的说法通讯记录是被人恶意截取断章取义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调查组在核查过程中发现了一个新的无法回避的问题点。”
他看向陆骁目光锐利:“根据现场多份报告和部分队员的陈述还原在B区二次坍塌前,你作为现场指挥,在收到结构工程师明确预警和顾医生提出的安全建议后,确实存在冒险深入未能及时撤离的行为。而且,你受伤的直接原因是为了救援顾医生。”
陆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是事实,他无法否认。
“更重要的是,”副院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调查组调取了当时顾医生佩戴的执法记录仪片段画面虽然晃动模糊,但清晰地记录下了在坍塌瞬间,是你主动将他扑倒保护的;换句话说,顾医生当时的位置本不在坍塌核心冲击区;是你的救援行为将他带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并直接导致了你自己未能及时撤离受伤。”
病房内一片死寂。
陆骁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病床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副院长,又猛地看向旁边脸色同样发白的队员们。
顾云声的执法记录仪?!
记录了他扑倒顾云声的画面?!
还记录了他将顾云声带入危险?!
这…这岂不是成了顾云声因陆骁指挥失误和不当救援而陷入危险的铁证!和他之前对顾云声的指责完全相反!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陆骁!他之前指责顾云声鲁莽冲入废墟是送死,结果真相是,顾云声在D区是执行必要的救援;他之前指责顾云声资源调配导致他受伤,结果真相是,他受伤是为了救顾云声,反而连累了对方!而现在,这份记录,更是将他置于一个无比尴尬甚至有责的位置!
他之前所有的愤怒、指责,此刻都变成了回旋镖,狠狠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所以…”副院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重,“调查组目前初步认定,顾医生在化工厂现场的所有指挥决策,符合规范,并无重大失误;而关于你受伤一事可能需要重新界定责任归属;当然,最终的结论还需要等顾医生苏醒后结合他的陈述”
“我要见他!”陆骁猛地打断副院长的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恐慌,“顾云声!他现在怎么样我要去看他!”他挣扎着,不顾身上的剧痛和连接的管线,眼神死死盯着副院长,“他什么时候能醒?!他必须醒过来!”
他必须醒过来!他必须亲口告诉所有人真相!他必须亲口听顾云声说些什么!他无法忍受顾云声在昏迷中,背负着这些本不该由他承担的污名和因为自己而遭受的无妄之灾!
“陆队长,你冷静点!顾医生还在重症监护,你现在不能…”副院长试图安抚。
“带我去!”陆骁几乎是低吼出来,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就一眼!我只看一眼!我保证不动他!带我去!”
他的眼神太过骇人,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副院长和医生们面面相觑,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只能隔着玻璃看一眼,而且时间不能长。”
在护士和队员的搀扶下,陆骁艰难地坐上轮椅,挂着点滴瓶,被推着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肺部灼痛,心更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终于,他们停在一面巨大的观察窗前。厚厚的玻璃后面,是冰冷的ICU病房。
陆骁的目光穿透玻璃,瞬间凝固——
病床上,顾云声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他的口鼻覆盖着氧气面罩,胸口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微弱起伏。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露在外面的皮肤能看到青紫的淤痕和未消的。各种监测仪器连接在他身上,屏幕上跳动着代表生命的曲线,却显得异常脆弱。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那份冰冷疏离、锋芒毕露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气的安静。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
陆骁死死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看着玻璃后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巨大的负疚、灭顶的恐慌、难以言喻的痛楚,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般的恐惧。
就在这时,顾云声那一直平静的、带着氧气面罩的脸,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