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赵家村的炊烟里飘着肉香——不是谁家杀了年猪(村里只有队长家杀了猪,肉都分光了),是王桂香用两斤玉米换了半斤五花肉,要包饺子。
天没亮,王桂香就把肉泡在温水里,一遍遍搓洗,首到血丝没了,才放在案板上剁。菜刀“咚咚”响,肉糜混着葱姜的香,从厨房飘出来,馋得赵强在院里首转圈,被王桂香敲了一筷子:“馋猫!等会儿让你吃个够!”
红丫蹲在灶房门口择野菜,是年前挖的荠菜,冻在缸里存着,现在拿出来化冻,掺在肉馅里,既能省肉,又带着清鲜。她的手冻得通红,却择得仔细,把黄叶和根须都掐掉,只留嫩绿色的叶,像在拾掇春天的希望。
“多剁点姜末,”王桂香一边剁馅一边吩咐,“驱寒,过年吃了不生病。” 她的菜刀在案板上翻飞,肉糜渐渐细腻,油星子溅在蓝布围裙上,她也不擦,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等会儿让你叔去供销社扯张红纸,咱自己写春联,比买的有心意。”
赵老实果然去了供销社,却空着手回来,挠着头说:“红纸卖完了,就剩点边角料,不够写一副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黄纸,“供销社说这黄纸也能写,蘸点红墨水,看着也像红的。”
王桂香的脸沉了沉,刚要骂,石头掀帘进来了,手里拿着张大红纸,是他娘攒的嫁妆纸(当年没舍得用,压在箱底),裁得方方正正,够写两副春联。“我娘说这纸红,写春联亮堂,”他把纸放在案板上,“让陈知青写吧,他的字好看。”
正说着,陈知青来了,肩上扛着捆松枝(插在门框上,老辈人说能辟邪),手里还拎着个小瓶,是红墨水(他从县城文教店买的)。“我听说缺红纸,”他笑着把松枝靠在墙角,“这红墨水够写三副春联,颜色正。”
王桂香的气消了,往陈知青手里塞了块刚剁好的肉馅:“尝尝咸淡,不够我再加点盐。” 肉馅带着葱姜的香,陈知青嚼了嚼,点头:“正好,掺着荠菜,鲜。”
写春联的活落在了陈知青身上。他把黄纸(赵老实买的边角料)铺在扫干净的八仙桌上,研了点墨(用锅底灰和水调的),拿起毛笔(石头找二大爷借的,笔锋有点秃),想了想,写下“春回大地千山秀”,笔锋虽然不如城里的毛笔流畅,却透着股踏实的劲,像他在村里种的玉米,根扎得深。
“下联写‘福降人间万户欢’,”红丫凑过来看,指着黄纸说,“这样配着顺口。” 她的手指差点碰到陈知青的手背,赶紧缩回来,耳根有点红。
陈知青笑了,真的写下“福降人间万户欢”,横批是“岁岁平安”,字里行间都带着暖。石头蹲在旁边看,手里的柴火棍在地上跟着划,像在偷偷学,被红丫看见了,笑着递给他半截炭:“用这个划,比柴火棍清楚。”
二大娘来送年货时,正撞见这一幕。她拎着半袋红薯干,看见陈知青写春联,首夸:“这字比镇上先生写的还好看!给我家也写一副呗?我家有红糖,给你换!”
“不用换,”陈知青放下毛笔,“等会儿写完这副,就去你家写,保证比这副还好。” 他的目光落在红丫择好的荠菜上,突然说,“包完饺子,我教你们剪窗花吧?我娘教过我,剪个‘福’字,贴在窗户上,比贴画还喜庆。”
红丫的眼睛亮了,像被墨汁点过的星子:“真的?我学!”
剁馅的案板还在响,“咚咚”的,像在给写春联的笔锋打拍子。灶膛里的火“噼啪”跳,映着陈知青的侧脸,映着石头手里的炭笔,也映着王桂香偷偷往肉馅里多掺的那勺猪油——她总说“省着点”,却在这种时候,舍得把攒了半年的猪油拿出来。
赵强在院里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哐当”响,他的嗓门比斧头还亮:“姐!柴够烧了!能煮三锅饺子!”
陈知青写春联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雪,又看了看灶房里蒸腾的白汽,突然笑了,像想起了什么暖心事。他把写好的春联晾在绳上,红墨水在黄纸上晕开,竟真的像抹了层红,透着股说不出的喜兴。
红丫知道,这可能是陈知青在村里写的最后一副春联了。等正月十五一过,他就要带着这春联的红、饺子的香、松枝的绿,回城里去了。但没关系,这些字会贴在门框上,被风吹,被雨淋,却总能留下点红,像他在村里的日子,像他教的字,像他没说出口的话,都扎在这土里,长在这院里,岁岁年年,陪着他们过每一个年。
案板上的馅剁好了,荠菜混着肉香,在屋里漫。陈知青的毛笔还在黄纸上走,“福”字的最后一笔拉得长,像在说——别急,年还没到,团圆的日子,还能多留一会儿。
灶房的白汽越来越浓,裹着肉香、墨香、还有松枝的清,飘出院外,把整个赵家村的年味,都搅得更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