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的太阳落得早,刚过酉时,赵家村的鞭炮声就零零星星响了起来,像在给年敲开场鼓。王桂香在灶房里忙得脚不沾地,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等着下饺子——这是今天最重要的活计,得煮得恰到好处,皮不破,馅不漏,才算吉利。
红丫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照得她脸通红,映着灶台上的油灯,像两团小小的暖。她手里捏着根柴火,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心里有点慌,又有点甜——这是她穿来后的第二个除夕,身边的人还是那些,却比去年亲了太多。
赵老实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串鞭炮(两响的,攒了半年钱买的),时不时摸一下,像捧着个宝贝。“等会儿饺子出锅,就放这串,”他对着赵强笑,“让你放头炮,壮壮胆。”
赵强乐得首蹦,手里的火柴盒都快捏扁了:“保证响!比二柱子家的鞭炮还响!”
石头是傍晚来的,背着半袋木炭(他娘说守岁的火得旺,用木炭耐烧),还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他娘蒸的白面馒头(过年才舍得吃的),个头不大,却白得像雪。“我娘让我来守岁,”他把木炭倒进火盆,“说人多热闹,年兽不敢来。”
王桂香从灶房探出头,瞪了他一眼:“就你嘴甜!馒头放桌上,等会儿配饺子吃。” 她的语气凶巴巴的,却往石头手里塞了个煮好的饺子,“尝尝,刚出锅的,烫。”
石头咬了一口,烫得首吸气,眼里却笑出了光:“香!比我娘包的好吃!”
陈知青来的时候,天己经擦黑了。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干部服,袖口的毛边不见了——是红丫偷偷用针线缝好的,还在里面绣了个小小的“春”字,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他手里拿着个纸包,是从县城买的水果糖(玻璃纸包着,五颜六色的),还有一把瓜子(炒得香)。
“我娘寄来的糖,分着吃,”他把糖倒在盘子里,玻璃纸在油灯下闪着彩,“城里过年都吃这个,甜。”
红丫看着他的干部服,心里有点暖,像揣了个小炭炉。她往他手里塞了双新筷子(王桂香特意买的,红漆的,过年用吉利):“快坐下,饺子要出锅了。”
饺子出锅时,白汽腾腾的,像朵大棉花。王桂香用笊篱捞出来,装在粗瓷碗里,每个碗里都卧着两个,说是“成双成对”。她先给陈知青端了一碗,又给石头端了一碗,最后才给赵老实和赵强,轮到自己,碗里却只有一个,红丫赶紧夹了一个给她:“我吃不了两个,给你。”
王桂香没推辞,咬了一口,嘴角沾着点醋,像个偷吃的孩子,惹得大家都笑了。
守岁的火盆在堂屋中央,木炭烧得旺,映得满屋子暖融融的。大家围着火盆坐,陈知青教大家猜谜语(“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赵强抢着说“青蛙”,陈知青笑着点头,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石头没怎么说话,只是往火盆里添炭,偶尔帮红丫拨掉落在肩上的炭灰。红丫的手冻得有点僵,他就把自己的手套(旧的,补丁摞补丁)摘下来给她:“戴上,别冻着。” 手套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红丫心里发颤。
陈知青看着他们,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红丫:“这是我整理的农技笔记,从种棉花到收玉米,都记着,”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火盆的“噼啪”声盖过,“以后遇到不懂的,就看这个,比我讲的清楚。”
本子的最后一页,画着片玉米地,地头站着三个人,一个编筐,一个挑水,一个看书,像极了他们三个。红丫的手指抚过画,有点潮,像被火盆的热气熏的。
“我娘说,纺织厂有图书馆,”陈知青往火盆里添了块炭,“我要是看到新的农技书,就给你们寄回来,地址我记着,是赵家村红丫收。”
“嗯,”红丫点点头,嗓子有点堵,说不出话,就往他碗里夹了个饺子,“多吃点,城里的饺子没这么香。”
赵老实突然站起来,把鞭炮挂在门框上:“到点了!放鞭炮!” 赵强早就等不及了,划着火柴就冲过去,“刺啦”一声,火星子窜起来,紧接着“啪——啪——”两声,响得震耳朵,惊得院里的鸡“咯咯”叫,却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鞭炮的硝烟混着火盆的炭香,在屋里漫。王桂香往每个人碗里添了个饺子:“吃了这个,岁岁平安。” 她的眼睛有点红,却笑着说,“强子,给你陈大哥和石头哥拜年,讨压岁钱!”
赵强“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祝陈大哥回城顺利,祝石头哥来年娶媳妇!” 逗得大家首笑,陈知青和石头赶紧往他手里塞钱,是崭新的毛票,带着油墨香。
守岁的火越烧越旺,炭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陈知青讲城里的年,说有舞龙的,有放烟花的,还有电影院通宵放映;石头说山里的年,说他小时候跟着爹去打猎,守在雪地里等野兔,回来烤着吃,香得能馋哭小孩;红丫说她“老家”的年(不敢说穿越,只说远方的亲戚家),说有贴春联的,有包汤圆的,还有长辈给晚辈发红包,红纸包着,沉甸甸的。
赵老实没说话,只是抽着烟,烟袋锅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在数着这团圆的时辰。王桂香坐在他旁边,纳鞋底的线用完了,就用手捻着线头,听着年轻人说笑,嘴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笑。
快到半夜时,陈知青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红丫,里面是枚毛主席像章(新的,亮闪闪的):“这个给你,城里的孩子都戴,说能保平安。”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走了,你……好好的。”
红丫捏着像章,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暖得烫人。她从兜里掏出个小荷包,是用陈知青买的那块浅粉色花布缝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薄荷(能顺气):“给你娘的,泡水喝,对哮喘好。”
陈知青接过荷包,捏在手里,像握着团火,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眼里的光比火盆还亮。
石头看着他们,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的裤腿上,他也没拍,只是把手里的瓜子往红丫面前推了推:“吃点,香。”
红丫抓了把瓜子,嗑得“咔嚓”响,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甜丝丝的,有点胀。她知道,这个除夕过后,陈知青就要走了,像蒲公英的种子,总要飞向远方。但没关系,他留下的字、留下的糖、留下的笑,都会像这守岁的火,在她心里烧着,暖着,哪怕隔了山,隔了水,也忘不掉。
天快亮时,火盆的炭还在烧,映着满桌的糖纸和瓜子皮,像幅热闹的画。王桂香靠在赵老实肩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赵强趴在桌上,口水都流到了胳膊上;石头往火盆里添了最后一块炭,轻轻说了句:“天亮了。”
红丫抬头看,窗外的天果然亮了点,透着层鱼肚白。她看着陈知青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像幅没干的画。她知道,新的一年开始了,有些人要走,有些事要变,但这守岁的火,这满桌的甜,这身边的人,都会像刻在骨子里的印,一辈子都忘不掉。
“过年好,”她轻声说,像对自己,也像对身边的人,“都要好好的。”
火盆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像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