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第三场雪,下得不大,像筛面似的,慢悠悠地飘了一整天。赵家村的屋顶、柴垛、田埂,都蒙了层薄薄的白,连老槐树的枝桠都成了白玉雕的,看着素净又暖和。
红丫一早起来扫雪,竹扫帚在院里划拉出“沙沙”的响。王桂香蹲在灶房门口择萝卜,萝卜是秋收时腌在缸里的,现在捞出来切成条,晒在屋檐下,能当咸菜吃一冬天。“慢点扫,”她头也不抬,“别把雪扫进猪圈,冻着猪(其实猪圈早空了,她还是改不了老习惯)。”
赵老实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编筐,柳条是秋末割的,泡过温水,软乎乎的。他编得慢,手指在柳条间穿梭,像在绣花,编好的筐沿溜圆,比集市上卖的还规整。“今天扫盲班还去不?”他问,手里的柳条打了个结,“雪天路滑,别摔着。”
“去,”红丫把扫成堆的雪往院外推,“陈知青说今天教写‘年’字,快过年了,大家都想学。” 她的布鞋沾了雪,冻得硬邦邦的,踩在地上“咯吱”响,却走得轻快。
扫盲班的旧教室比往常更热闹。二大娘带来了自家的炭盆,烧着劈好的枣木炭,火苗“噼啪”跳着,把墙角的霜气都烘没了。村民们围着炭盆坐,有的纳鞋底,有的搓草绳,手里的活没停,耳朵却竖着听陈知青说话。
陈知青今天穿了件灰色的棉袄,是红丫娘留下的旧袄,王桂香改了改给他的——他的干部服太薄,村里的冬天扛不住。“这袄暖和,”他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热气熏得他镜片起了层雾,“比我那件干部服实用多了。”
“城里的棉袄有里子,”张大爷磕着烟袋锅,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听说还有‘羽绒服’,轻得很,穿在身上跟没穿似的。”
“有,”陈知青笑了,用手指抹了抹镜片,“我娘说想给我寄一件,我没让,在村里穿这个就行,耐脏。”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水果糖,玻璃纸在炭火的光下闪着彩,“我娘寄的,给孩子们分了吧。”
李家婶子的孙子眼尖,第一个伸手:“我要带红点的!” 陈知青笑着把糖递给他,又给每个孩子分了一块,最后剩下两块,塞给了红丫:“你留着,含着暖和。”
红丫捏着糖,玻璃纸硌着手心,暖乎乎的。她偷偷剥开一块,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比红薯甜,比玉米香,是城里的味道。
“陈知青,你真要走啊?”二大娘纳着鞋底,针在头发里蹭了蹭,“你走了,这扫盲班咋办?红丫一个姑娘家,哪能撑得起来。”
陈知青的动作顿了顿,往炭盆里添了块炭,没立刻回答。炭火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表情。“还没定,”过了会儿,他才开口,“招工考试在年后,年前还能教几节课。红丫比我教得好,她讲的‘一亩地能打多少粮’,比我讲的‘生产力’实在,大家爱听。”
红丫的脸有点热,赶紧低下头搓手:“我哪有……都是照着你给的课本念。”
“不一样,”陈知青看着她,眼神很认真,“你知道大家缺啥、想啥。上次张大爷问‘怎么给远方的儿子寄钱’,你当场就教他写汇款单,比我准备半天的课都管用。”
炭盆里的火星溅出来,落在地上,很快灭了。张大爷吧嗒着烟袋锅,慢悠悠地说:“要我说,走不走都中。走了,咱记着你的好;不走,咱还能听你讲城里的事。” 他的话像炭火,不烫人,却暖得扎实。
下课时,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陈知青要去公社取信(他爹娘的回信),红丫正好要去供销社买盐,两人就结伴走。
路上的雪被踩成了冰,滑溜溜的,红丫走得不稳,陈知青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的手很凉,指尖却带着点暖意,像刚握过炭盆边的铁。红丫赶紧站稳,往旁边挪了挪,耳朵有点红。
“你爹娘……是不是很想你回去?”她踢着路边的小冰碴,小声问。
“嗯,”陈知青点点头,从兜里掏出封信,信纸被折得方方正正,“我娘说纺织厂在招工,名额紧,让我一定考上。我爹……他没写字,就画了个圈,我知道他是想我了。” 他的声音有点低,像被雪压着的树枝。
红丫没接话,心里有点堵。她想起自己的爸妈,在另一个时空,是不是也在盼着她回家?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下去了——现在的家,有赵老实的筐、王桂香的咸菜、二大娘的炭盆,还有……眼前这个教她认字的知青。
供销社的门没关严,透着股煤烟味。红丫买了两斤盐,记账(年底用玉米抵),转身看见陈知青在看柜台里的花布,是块浅粉色的,上面印着小梅花。
“给你娘买的?”她随口问。
陈知青摇摇头,笑了笑:“给……给村里的孩子做新衣服,过年穿。” 他的脸有点红,赶紧付了钱,把布卷起来,塞进帆布包。
往回走时,陈知青突然说:“我教你写家书吧,你不是想给……给远方的亲戚写信吗?”
红丫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啊。” 她哪有远方的亲戚,只是想找个由头,能多听他说说话。
两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陈知青从兜里掏出纸笔(他总带着,说是随时记东西),在雪地上铺了张硬纸板,写下“见字如面”西个字。“开头这么写,”他握着红丫的手,教她下笔,“横要平,竖要首,像人站着,不歪不斜。”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凉丝丝的,红丫的手一抖,笔在纸上划了道歪线。陈知青赶紧松开手,咳嗽了两声:“你自己试试。”
红丫握着笔,手心全是汗,半天没写下一个字。雪在脚下化了,浸湿了布鞋,凉飕飕的,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炭盆,暖得慌。
远处传来石头的吆喝声,他背着半捆柴火,正往家走,看见他们,脚步顿了顿,喊:“红丫,你娘让你回家腌萝卜!” 他的声音很亮,像雪地里的阳光,一下子把刚才的暖烘烘的氛围打散了。
“我先走了。”红丫赶紧站起来,把纸叠好,塞进兜里,像藏了个秘密。
陈知青也站起来,把布递给她:“这布……你帮着分给孩子们吧,你知道谁家孩子更需要。”
红丫接过布,软乎乎的,带着股新布的香。她看着陈知青往公社的方向走,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琴弦,轻轻一碰,就能弹出声。
石头走过来,把柴火往她肩上放了放(帮她分担点重量):“天快黑了,雪要冻住了,不好走。” 他没问刚才在干什么,只是往她手里塞了个烤红薯,是从怀里掏出来的,还热乎着,“我娘烤的,甜。”
红丫咬着红薯,甜汁烫得舌头首打转,心里却清楚——那浅粉色的花布,根本不是给孩子的。
雪又开始下了,慢悠悠的,落在头发上、睫毛上,凉丝丝的。红丫抱着花布,踩着石头的脚印往家走,身后的雪地,留下两串脚印,一串深,一串浅,像没说出口的话,被雪轻轻盖着,等着开春化了,才能渗进土里,长出点什么来。
家里的烟囱又冒起了烟,王桂香的声音从院里传出来:“死丫头,腌萝卜的盐呢?再磨蹭,萝卜该坏了!” 骂声里带着点急,却没了往日的冷,像炭盆里的火星,看着凶,摸着暖。
红丫笑了笑,加快了脚步。雪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只要家里的灯亮着,灶房的烟冒着,就没什么好怕的。至于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就让它们先藏在雪里吧,等春天来了,总会有机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