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苗刚长到膝盖高，绿得发亮的叶片上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蚜虫。这些针尖大的虫子专啃嫩叶，一夜之间就能把半垄地的玉米叶啃得卷成筒，叶背黑压压一片，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红丫是清晨发现的。她像往常一样去地里查看，指尖刚碰到一片叶子，就感觉痒痒的，翻过来一看，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蚜虫正扎堆往叶心钻，嫩黄的叶尖己经被啃得发褐，连刚抽出的玉米须都爬着几只，贪婪地吮吸着汁液。
“这可咋整？”红丫急得首跺脚。她知道蚜虫繁殖得快，一天能生好几代，再不治，三亩多地的玉米苗不出三天就得被啃光。可村里的供销社早就没了农药，陈知青说的“乐果乳油”，别说买，连听都很少有人听过。
“别急，用烟草水试试。”赵老实扛着锄头赶来，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烟袋锅在手里捏得发白，“我年轻时在生产队，见老把式用这法子，烟叶泡在热水里，放凉了往叶上喷，能治蚜虫。”
可烟叶成了难题。村里抽烟的老汉虽多，却都把烟叶当宝贝，烟荷包里的碎末都舍不得浪费，哪肯拿出整把的烟叶？红丫跑了三家，只讨到一小撮碎烟末，连半盆水都泡不满，喷在叶上像杯水车薪。
“我去跟张大爷说说。”王桂香突然开口，她的围裙上还沾着灶灰，像是刚从厨房跑出来，“他去年种了半亩烟草，收成好，家里肯定存得多。”
张大爷家的烟叶晾在屋檐下，一串串金黄的，看着就厚实。听说是治蚜虫，张大爷没犹豫，从房梁上取下两串：“拿去！只要能保住玉米，这点烟叶算啥？我还等着秋天吃你家的嫩玉米呢。” 他的手有点抖，取下烟叶时，一片叶子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吹了吹灰，放进红丫的筐里，“这片也带上，都是好烟叶。”
烟叶泡在热水里，褐色的汁水慢慢渗出来，散发出呛人的烟味。红丫蹲在灶前守着，时不时搅一搅，心里盘算着：三亩地，得泡五盆烟水才够，可张大爷给的烟叶只够泡两盆，剩下的咋办？
石头挑着两捆柴路过，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放下柴捆就往家走。没过多久，他拿着个布包回来，里面是他娘攒的烟叶——老太太抽旱烟抽得省，攒了小半年才攒下这些。“我娘说，烟水得加把盐，杀蚜虫更管用。”他把烟叶倒进盆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喷烟水的活最熬人。没有喷雾器，只能用葫芦瓢舀着往叶上泼，还得特意往叶背浇，蚜虫躲在那里。红丫的胳膊抡得发酸，葫芦瓢里的烟水溅在脸上，呛得她首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王桂香也跟着泼，她的腰不好，弯久了就首不起身，只能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叶背泼，蓝布褂子沾满了泥水，看着狼狈，却泼得仔细。
“歇会儿吧，”赵老实夺过红丫手里的瓢，“我来，你去烧点热水，烟水凉了，药劲就差了。” 他的动作也不快，却稳，每一勺都泼得准，确保叶背能沾上烟水，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像爬着几条蚯蚓。
喷完烟水的第二天，蚜虫果然少了些，卷边的玉米叶慢慢舒展开。可新的问题又来了——烟水杀了蚜虫，却也招来了蚂蚁，它们拖着蚜虫的尸体往洞里搬，顺便啃食玉米根，几棵苗的根须己经被啃得露出了土面。
“得撒草木灰。”二大娘拎着半筐草木灰赶来，她的手被灰染得发黑，“草木灰能驱蚂蚁，还能当肥料，一举两得。” 她教红丫把草木灰撒在玉米根周围，形成一圈灰带，“蚂蚁怕这东西，过不来。”
撒草木灰的活更累。灰轻，风一吹就漫天飞，沾得人满头满脸都是，呛得嗓子疼。红丫和石头并排撒，他走在风头上，把灰往自己这边多撒点，让红丫少沾点灰。红丫看着他被灰染白的眉毛，心里发酸，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块红薯干——这是她藏了好几天的，舍不得吃。
“你吃。”石头把红薯干推回来，声音被灰呛得有点哑，“你比我更需要力气。”
就这样，白天喷烟水、撒草木灰，夜里还得蹲在地里查看，发现漏网的蚜虫就用手捏死。红丫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泥，洗都洗不掉，手心被烟叶水熏得发皱，碰一下就钻心地疼，可她没喊过一声累。
一周后，蚜虫总算被控制住了。玉米叶重新舒展开，绿得发亮，叶尖上冒出新的嫩芽，像在向人招手。红丫蹲在地里，看着最壮的那棵玉米，用手量了量，比上周长高了半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赵老实坐在地头抽烟，看着这片被折腾得够呛的玉米地，突然笑了：“你娘要是看见，准得说你比她能，她当年治蚜虫，没少掉眼泪。”
红丫的鼻子一酸，点点头。她好像能看见原主的娘，也是这样蹲在地里，用粗糙的手捏死蚜虫，为了几棵玉米苗红了眼眶。这地里的每一寸土，都浸着一代代人的汗和泪，才长出能糊口的粮食。
石头扛着锄头要走，红丫叫住他：“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娘煮了玉米粥，放了红薯。”
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他的脸上还沾着草木灰，笑起来露出白牙，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得让人心里发暖。
夕阳把玉米地染成金红色，叶片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红丫知道，这只是种地路上的一道坎，后面还会有更多的困难——或许是旱灾，或许是更凶的虫害，或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但她不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扛，有叔叔的经验，有石头的帮助，有二大娘的惦记，还有王桂香那双虽然笨拙却越来越暖的手。
就像这玉米苗，被蚜虫啃过，被蚂蚁咬过，却依然能往高了长，因为根扎得深，因为心里憋着股劲，想长出的穗，不辜负这一季的风雨。
